月光北
其实分别也没有那么可怕, 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 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
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二零零九年的那个夏天,我与韩晔同时匆匆赶到学校门口,一同踏上楼梯,一同抢进班级。
我们在老师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坐到了一起。
于是,开始了我们长达几十年的同桌情谊。
那还是我刚刚进入人间的第一年,我与韩晔同读一所高中,成为同桌。
算起来,真正和他熟识,是在高三上半学期结束的那个寒假。
他从教学楼里昏暗的楼梯口处跑下来,气喘吁吁地停在了我面前。
直到此时,我应该还记得他的模样——少年穿着黑色立领的羽绒服,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白底的眼镜。
无端得,我便想起了一个词。
温文尔雅。
楼下的路灯忽明忽暗,灯丝炽热,发出“呲呲”的声音。他站在瓷白的廊柱一侧,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到我眼前。干净漂亮的指在屏幕上点了点,笑着问我说:“嗨,我可以加你的好友吗?”
说不上是被他眼底的真诚打动,还是由于这漫长到数不清的时间长河里,我已经寂寞了太久的缘故,我点点头告诉了他我的联系方式,算作同意。
身后不断涌出的少年起哄呼喊。
他红着脸,推搡着众人离开。脸上是一直未曾消散的笑意。
说到底,整个假期韩晔未怎么联系我,只是偶尔传过来一段长达五分钟的音频给我,里面是他自弹自唱的歌曲。
他唱着喜欢,他歌颂着爱情。
我回复他的消息像人间里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用语。
“已听”、“收到”。
冬逝残雪的新年过后,是高三的最后一学期。
犹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周五,我从温暖拥挤的公交车上走下来时,脸上挂着怏怏的表情。
韩晔站在鲜红的条幅下,背景是学校黑色的铁栅栏。他从怀里掏出一杯加满深褐色珍珠的奶茶,被冷风吹得通红的唇瓣上下微绷,还是一身黑色的穿着,满脸青涩地说:“这是专门为你买的。”
带着男生体温的热奶茶被塞到了我的手里,我认真地想了想,将脖颈上的黑色围巾摘下,戴到了他的脖子上。
“我记得你和朋友说过,怕冷。”
他的眼睛黑亮的发光,在镜片地折射下,我仿佛看到他的眼尾一抹消失得绯红。他点点头,耳廓有些泛白:“你怎么知道。”
我往后看了一眼,时间还早,推满了雪泥的马路上,只有零散稀疏的几个人。
“哦,无意听到的。”
“韩晔。”我轻轻拉了拉他冻得通红的手,从背包里摸出手套为他戴上,“我不怕冷。可是还要想要提醒你,无论是谁,都不值得让你在大冬天受风生病。”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下午放学请你吃大餐。”我笑着这样说道。
傍晚突然落了细雨,原本我打算坐上出租车去附近一家有名的餐厅吃饭。车子在路口堵了好一会儿,透过布满雨水痕迹的车窗,霓虹和灯牌都变成了虚焦的光点。
韩晔坐在副驾驶,目睹了我全部地不耐神色,继而问我:“陈见夏,愿意跟我一起下车吗?”
我点点头,扫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车尾尽头,果断地随他下了车。
韩晔拿出了一把黑色的大伞,替我打开后座的车门。在大雨里,把雨伞全部遮罩在我的头上,自己淋湿了大半个身子却还在安慰我说:“陈见夏,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这样让人觉得温馨的瞬间,我总能如数家珍地记住好多年。
他带我走进了一条破败的小巷,地面的积水严重,路面坑坑洼洼像星球的表面。沿着两边商铺的水泥路,我们停在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门口。
韩晔收起雨伞放在门脚处的绿色塑料筐里,掀开布帘,走到里面的小窗口处喊了一声:“老板,两碗炸酱面。”
里面的人声如洪钟,应声吆喝了一句:“好嘞!稍等。”
我们坐在靠近门口的木桌边,灰褐色的沟壑布满桌面,这必然是一家有些年头的老店。
韩晔在屋外的大雨倾盆中笑着同我解释:“以前年纪小不懂事,非要闹着去打工。后来跟舅舅在南方的工地里干了小半年,才知道还是读书比较幸福。在外面的生活太苦,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每周六,舅舅会带我去吃一碗当地的炸酱面。”
“你还有这样的经历?”
“是,看不出吗?毕竟我比你们的年龄都要大一些。”他一边说话一边取出桌上木盒里的一次性筷子,细心地除去木刺,放在我的水杯上:“这家老板是南方人,做的炸酱面很正宗。”
说话间,老板已经端了两盘面走了出来。
韩晔低着头笑着说:“天冷,趁热吃。”
我那起筷子挑了几根面,卷了卷往嘴巴里送,点头道:“好吃。”
“不过。”我放下筷子认真说道:“韩晔,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年龄其实比你大很多很多很多。”
他喝了一口温水,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陈见夏,我记得你的身份证号,你不是17岁吗?我已经21岁了。”
我摇摇头,不肯再解释。
天边的乌云滚滚而逝,雨水忽而停了。
他带着我在沿街的小吃店门口闲逛,沾着冰糖的山楂,外焦里嫩的炸鲜奶,还有带着奇怪味道的臭豆腐。
人间的美食,奇特又美味。
从前我多是嗤之以鼻。
这一次,望着月色下韩晔端着米酒杯朝我奔来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样平凡普通的日子,我想要拥有,我想要奢求。
“你以后想要读什么大学?去什么地方?”他目光含笑地盯着我看。
我坐在街边的长椅上,鼻头被风吹得有些泛红。他左右挪动了几寸,正好挡住了我的大半个身影。
我抬手扎了一颗圆滚滚的白色鱼丸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他:“不管我去哪里,你都愿意跟我去吗?”
因我这句露骨的话,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愿意还是不愿意呀?”我揶揄道。
他就坐在我身边,漂亮得像阿特金珍藏的那副镶着金边的美人图。
“愿意的,我保证。”他说。
这一日,我与韩晔同时匆匆赶到学校门口,一同踏上楼梯,一同抢进班级,我们在老师含笑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坐到了一起。
他在我镇定自若的姿态里扭过头看我,晨曦的光忽明忽暗,我听到他说:“陈见夏,我们好像已经见过了许多许多次。”
我一脸平静地回答:“大概,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
中午的天气尚好,暖意融融的教室里,他趴在桌上写了一句话,挪到了我的手边。
他的字也漂亮,和他的人一样,温润如玉。
“见夏,天气很好,想要出去走走吗?”
2016年人间大火的一部韩剧《외롭고 찬란한 신 도깨비》风靡了整个中国,我在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跟你在一起的时光都很耀眼。因为天气好,因为天气不好,因为天气刚刚好。每一天,都很美好。”
是的,我们偷偷相恋了。
他弯着眼睛无声地笑起来,安静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着门口的方向走。
我环视了一眼四周已经睡倒了大片的场景,跟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教室。
大门处的警卫人员在打着瞌睡,我们猫着腰从铁闸门处偷溜了出去。
暖洋洋的初春里他攥着我的手,奔跑在跳跃着波光的枯枝上面,靴子踩过的声音发出“咯吱咯吱”地轻响。
那是学校后方一处停工的建筑工地。七倒八歪的广告牌被人扔在沙堆里,砍倒的大树斜插进泥浆,黄土飞扬,灰尘漫天。被挖掘机刨出的长洞里浸满了明晃晃的水。
清波乍起,满目苍凉,却生生的多出了一种颓废的美感。
韩晔将外套铺在沙堆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坐下来,软绵绵的沙堆被我们踩在脚下,他的红唇靠近我的耳侧,像电流厮磨在心头。
“见夏,我只是突然想吻你。”
他将我圈在怀里,树荫遮住了我们的身影,斑驳光影落入他眉间,我虔诚地摘掉了他的粗框眼镜。
长长的睫毛,黑色的瞳孔。
我们旁若无人的相互拥吻,磕磕绊绊,亦长长久久。他的手掌压住我的脖颈和肩膀,让人无端地乱了呼吸。
他的黑眼睛、高鼻梁、凉的红唇。
他是光、是爱、是柔软。
他是我的执念与勇敢,是我的甜蜜与心酸,是我的渴望与不甘。
他是我的美人图。
他是我喜欢的,韩晔。
我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们现在就在一起。”
韩晔温热地喘息声落入我的耳侧,他的眼神潋滟生姿。
我们的呼吸再次交缠。
后方的马路,私家车飞驰而过。
他的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像是一口气跑了十公里:“见夏,我想娶你。以后我们会生宝宝吗?你会一直爱我吗?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吗?”
他的一声声轻柔地询问正一点点蚕食掉我痛苦的情绪。
像许多年前,那时我还裹着一身宽大的长袍,颜色是韩晔最喜欢的黑。
在我被教父鞭打过喝光了青羽偷偷送过来的一瓶粉色甜心酒后,微醺后断裂的神经末梢和身上如同万千蚂蚁啃食的剧痛让我又哭又笑。
我流着眼泪呜咽着狠狠咬上青羽的手背,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缠绕在心头的是麻木地悲伤。
青羽颤抖着将暗紫色的药水洒在我的伤口上,可我愉悦又冷漠,残酷又慌乱。
扭曲的视线在我的眼前不断膨胀,冰凉的液体在他的黑色斗篷上晕染成墨。
青羽咬牙看着奄奄一息的我,低头呢喃道:“小主人,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的。”
我已长大。
成了众人眼中期待的模样。
我愿意去爱、去追逐。我的视线扫过眼前韩晔这张和青羽一模一样的脸。
抬起右手,轻划过他的鼻尖,下巴,他的锁骨沟壑。
我的美人图。
我的最爱。
我多么想,可你不愿。
在我第亿万次遇到韩晔的那一刻,他皱着眉和我说:“见夏,你不要再出现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吗?”
青羽还在等我唤醒他,我却拥有了我在人间无法舍弃的执念。
韩晔终于还是在这亿万次的轮回中发现了端倪。
很久之前,我们初见的那一天,他撑着一把长伞与我擦肩。
他不是青羽,可他和我的青羽哥哥一样温柔。
我不知他可否还记得,那年我们最后一次的相遇,依旧是个烟雾蒙蒙的阴雨天。
我还在送资料的途中,自行车坏在了半路,打电话给学校的老师时,韩晔刚巧就在办公室。
他放下收齐的作业本,从四楼拥挤的走廊里穿过层层人海,跑过大半个操场冲到学校后门,从两米高的围墙上攀爬上去继而跳了下去。
他在细雨中走进深巷呼唤我的名字,他半跪在地面上帮我维修破旧的自行车。
韩晔的黑色背影在夜幕里熠熠生辉。
他的出现,一直都在某个特定的下雨天。
他会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成为救赎我的光。
他不是青羽,不是因为保护父亲而躺在城堡里被恶魔重伤毫无生息的青羽,不是要为他采集人类三年至善至美的纯净之爱方可生还的青羽,也不是自我从百年前出生开始就一直陪伴我左右不离不弃温柔待我的哥哥青羽。
他是韩晔,是人类男子韩晔,是我永生的命运中一段不可避免的美丽意外。
我的美人,我的私藏。
可他不该是如此,他不该站在我的面前,在这个艳阳天的日子中告诉我,我不该再出现。
我无法接受我温柔的挚爱拥吻着她人,他牵起别人的手,垂着眼睛看着我冷笑。
他残忍地同我说道:“我爱上了别人,请你不要再纠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身边,我的女朋友,她会难过。”
我将韩晔的时光回溯,将他永远困于我们相爱的时间。
最后一次,他歇斯底里地朝我尖叫、谩骂、指责。
“得到永生,不死不灭,不好吗?”我抚着他的脸,目光近似悲悯。
“魔鬼,你是魔鬼!”他在座椅上挣扎,被束缚的手腕勒出了血痕。
韩晔像一头被围困的小兽,脸上毫不掩饰地、是对我浓厚的厌恶愤怒与不屑:“我恨你!我永远不会爱你!痴心妄想!”
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们不该成为这样的。
我第一次低下我高贵的头颅,半跪在他的腿边,低头颤抖地亲吻着他的纤长手指。
他的眼睛里是疲倦的光。
可是我们本该快乐。
我们在明亮的大厅翩翩起舞,华尔兹的圆舞曲来回地播放。我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温热的、柔软的、美好的、年轻的身体。
月光倾泻而下,流淌在唱片机的末端。
我们喝了许多许多甘甜又苦涩的葡萄酒,他的手心碎着晶莹的玻璃片,裹着葡萄液体和鲜艳的红色鲜血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双眼。
他醉倒在我的怀里,眼中是赤裸裸的恶意。
我从北面狭窄的窗子后方抬起头,是一眼万年的悲伤与绝望。
窗外忽而下起了大雪。
欲望和理智裹挟着我们的过往,他美好的如同玛瑙河里漂亮的星辰。
韩晔或许可以成为骄傲肆意的少年,可以拥有美满的一生。
他应该热情且温柔,自由且幸福,永远情绪高昂。
我拥抱了他的年轻身体,时间在我们拥抱的刹那飞快向前流逝。
“永别了,我的爱。”我吻着他冰凉的睫,颤抖着盖上他悲伤的眼。
从此之后,我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你爱上别人了。
尾声
暴雪倾盆的恶劣天气里,我站在小巷的尽头,望着远处不断模糊的背影,红了眼眶。
他穿着黑色立领的羽绒服,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白底的眼镜。
青羽出现在我身侧,对我行礼:“我的王,我们接下来去哪?”
一个苦梦的尾梢,从我周身横扫而过。
“我本想留在人间,可我名为佛罗科娜。”无人敢为我撑伞,我站在雨幕中不肯离开,眼角的泪水混合雨水:“青羽,我想回莫斯卡布了,有你,有阿特金。”
遥想起许多年前我与父亲前往索达王朝时,我隔着如同切割钻石一样完美的皓石盒子打量着阿特金珍藏的美人画卷,仿佛时间也拥有了静止的魔力。
我是莫斯的王爵,是永生的主宰。
我的美人图,被我锁在心底深处的黑色匣子里,见不得日月同光。
我在漫长的岁月里,会永远爱着他,我的心上人,我的韩晔。
就像父亲曾经讲过的故事,整个宇宙都在这里,而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