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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孤鸿

2016-09-18  本文已影响715人  陈观南

仲夏傍晚。

江面波光粼粼,鸥鸟颉颃。南风扫清余热,腾给斜阳云霞灿烂的时间。江中有山岛,伽蓝雄踞。山门俯瞰浩淼江面,收进云光,落叶疏疏,有寂寞的凉意。

一个时辰之前还不是这样。香火弥弥,僧侣集于大雄宝殿前,跏趺于蒲团,听大和尚说法。红烛蜡滴我禅土,水陆会讲佛慈悲。一声佛号后,比丘散尽。中有白发藜杖老者,缓缓起身。住持得见,双手合十,走向前窃窃私语。见那老者淡淡一笑,摇了摇手,说了几句,便独自径往塔阁去了。

这次法会的举行,和老者有关。在此之前,走了很远的路,但这里不是终点,只是他歇脚时四处转转,没想到举行了这样盛大的仪式。顺着,他想把朋友也喊来,听一听法师高论。寄去的是信,回来的是诗。诗中说到这个朋友脚上生了疮,居在山中,乞谅解不能至。老者见信如晤,对字迹啧啧点头,元章的字又臻新境了。

元章,即米芾,山即北固山。老者,即苏轼。寺庙名龙游,在金山,即今金山寺。

苏轼已六十四岁。寺院招待虽盛大,但他更喜爱清净些,好在寺中走一走。住持欲相陪,他婉拒了。

精神倒还不错,直到寺内见了那幅自己的画像。

自己的画像?没错。这是朋友李公麟所画。李公麟画马是绘画史一绝,他是安徽桐城人。此前,已和苏轼游览了不少地方,苏轼作诗称赞过他的画功。

好久不见的故人,好久不见的手笔,好久不见的自己。

一时语塞,转头找来笔墨,题下了几句不阴不晴的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dān)州。

写毕,搁笔临窗。红日将倾,半江瑟瑟半江红;晚风徐来,片山泠泠片山空。

有人说,这是苏轼自嘲的旷达。我说,这是苏轼寂灭的淡漠。

他罕见的贬谪史为人所道,那些地方零星散落在北宋的版图。自嘲是睿智者对差错的幽默回应,精神余波的诙谐反思,但这些已经不适合现在的苏轼。悠悠变化,从遥远的南方归来时,去日无多的颠沛流浪后,变得通透敞亮。命运问题糊上的窗纸,业已被苏轼擦去。现在所见,是无边的生命界域。他审视了自己浮梦一生,逼视着繁杂的种种藤葛。

苏轼想起年青时候。

初试牛刀,《刑赏忠厚之至论》赢得美名,一时被文坛领袖欧阳修盛赞。春风得意马蹄疾,自比东吴孙权,尘起密州山岗。那时的苏轼,的确有棱有角,气刚健,文生沧澜。他报国心切,壮志未酬难凉热血。他很自负,爱抖索文字,与人争雄。

密州?苏轼北望,江边灯火数粒,云天晦暝。再往北看,苍茫之下就是密州了吧。旧时牵黄擎苍,策马奔腾,但转眼就如黄如苍,狼狈流走。《水调歌头》这样的词确实道出老朽恒愿,但那时的心肝,是现在这般圆润么?后来,他和佛印在金山的高台醉歌,也有这一首。屈指一数,佛印已往生三年了。“八风吹不动”,再无过江可辩之人。

今夜有月,千里之外的子由呢?兄长和弟弟都老了。

说起来,《和子由渑池怀旧》,正是预告他四十年来生活的诗篇: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上人困蹇驴嘶。

后来,成了乌台诗案的冤大头,朋友一瞬间变敌仇,更有那苍蝇无数,最后贬谪黄州。

欺君罔上的罪人,黄州的团练副使。雕弓挽成满月,自己却成了天狼,射进蔓苇横生的绝境。

数月的遭遇使他惶恐,穷困的境遇使他苦涩。四十年来未有的大变,从死囚牢里挣扎,到一句话解脱,碧落黄泉的更换使他怀疑自己,怀疑生命的虚无和真实。精神、现实的双重落魄,使得在定慧院寓居的他格外孤独: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他细细观照过去,审查自己的不堪。以往向外求全,他渴望别人的关注和热忱,正是从这里,他开始重新理解世界的更替,人事的兴废。他渐渐成为自己的苏轼,听从自己更成熟的声音。

他曾经是一团熊熊烈火,飞扬跋扈,欲想烧尽所有的热能,家君国三全其美。现在,他想要成为不绝的清流,随波万里,融通不全。

黄州的凄苦锻铸着苏轼,但他作品呈现出不同以往的心态: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乜斜着双眼,西天彻底暗下来,像极了那时在佛院中仰望的天空。从这里逆流而上一千余里,才能到黄州吧。

因为跳脱,所以自由,苏轼的脚步放达起来。苇舟之上,托寄余生;赤壁之下,惊涛拍岸;长江之中,扣舷而歌。虽不是三国赤壁,但东坡所作,已神游其境。

放浪形骸之外,苏轼对精神的把握,时人已难企及。

翻云覆雨手,生死一瞬间。苏轼像颗棋子被人捏起,丢在惠州,又甩到了更远的儋州。这两个地方,前者在广东,后者在海南。

苏轼没有了惊慌,笑着命运的无奈。政客以忠君之名,以国朝之义,施利己之行,但政治家总在野知国民的根本。中原看不见苏轼,他在岭南做了近二十年的实干家。

初到惠州,他发现驻军部队缺少营房,军士们散居市内,常常扰乱居民。如果军人不老实,何谈惠民护家?如果军人都自顾不暇,又何谈顾及别人?他写信给程正辅,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建造营房数百间,终止了惠州城百姓的困扰。

他又将杭州西湖的工程再现。惠州丰湖东西断连,给当地人交通很大的障碍。以苏轼牵头,弟妇史氏赞助,禅栖寺的希固主持的惠民工程开始动工,苏轼还检查进度,监督开支,最终东西贯穿,两岸人家拍手称赞。后来,人们把这片水域也成为西湖。

有一年,惠州粮食丰产,但官府收税只要钱,人们把粮食低于往年两倍的价格贱卖后,仍然交不足。还是他,苏轼将情况呈禀程正辅,程和一些朝廷官员商议,得下批文,允许民众钱粮齐交,这才算平掉了事情。

程正辅是谁呢?这个人是苏轼的表兄,但因为家庭原因苏程两家决裂,苏轼和程正辅多年不联系。苏轼刚被贬惠州,朝廷就派遣程管理该地区司法工作,并管理农桑。目的很清楚,以旧怨结新仇,撂倒苏轼。不过,他们想错了程正辅,也狰狞了他们滑稽的嘴脸。

他们的良苦用心,让苏轼一肚子不合时宜。就在这片土地上,陪伴苏轼多年的朝云去世了。“不合时宜”,正是朝云所说。

朝云是个可爱的女人,神交苏轼,后来成为他的侍妾,和他一起礼佛诵经。苏轼感激这个女子,陪他走了几十年最难的路程。花颜凋零,苏轼按照遗愿,葬其于栖禅寺葱翠的松林。每逢暮雨,总念朝云。

惠州惠州,予民以惠,安又成舟?苏轼苦笑着,得失无凭,来去难料。

苏轼的下一个驿站,马上就要到了。

海南。

天涯海角一直是我想游览的地方。在我意想中,那里的海水有天空的味道,天空有海水的笑涡。果然,当我从海南作家梅国云先生的微信里看见海南时,明白了天和空组成词汇的意义。

“天涯海角”这个美丽的词,底蕴和苏轼有关联。海南的文化史,绕不开苏轼。

苏轼来到儋州,已白发苍苍。在这里,他的职业更加广泛。

中原舞榭歌台时,儋州还是刀耕火种,当地原住民生活条件极度恶劣。苏轼南贬,却给当地人带去了先进的农耕技术,改善了人们的粮食供应问题。——这是农学家的苏轼;

生存保障了,但是当地的气候却常常使人感染疾病,在一个农作物收成都保证不了的环境下,哪有什么医药卫生条件?苏轼依靠在黄州等地时期对医药功用的研究,引导人们医疗水平的提升,包括改善水源,引用干净水。黄州的经历曾经让苏轼痛苦,但黄州却帮助了苏轼自力更生。如果不是在那段时间里的各色琢磨,到了儋州恐怕是吃不消了。——这是医药学家的苏轼;

苏轼到来之前,海南的教育史成绩几乎为零。文盲比比皆是,颇让苏轼头疼。遂成立书院,开课收徒。一时书院人声鼎沸,这是海南第一次明朗的读书声。声音越传越远,甚至百里之外的琼州也有个求学者奔书院而来。正是这个远道而来的学子,成为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他叫姜唐佐。——这是教育家的苏轼。

姜唐佐在科举之前,苏轼赠其一句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断合破天荒”,剩下半截留待榜上有名续补。只是,他再也没有等到他续齐后半截诗句。

如果说他在黄州完成了精神成长,那么在惠州就是初步实践,在儋州的土地上就是一个开拓者。他像是舵手,为海南开辟了文明之海,进入新的历史时期。海南以纯净的原力展示海洋文明,有苏轼伟岸的先功。

他心中,“天涯海角”另有奥义。

在面对苏轼时,我总惶惶不安,他是古代文化史上绝无仅有的全能,又是最闪烁和最不闪烁的人。我们远远望去,他是田间的老农的朋友,爱调侃爱议论,但走近时,他变得巍耸如山,明皎如月,清逸如风。就是这么个多面的人物,人们不对其品评论道才叫奇怪。

正是这么多面的人物,才更能通达生活的庄严和诙谐,精神的优雅和通俗,生命的单调和繁冗,灵魂的幽深和浅显,人世的光大和陆离。

他背着罪犯的名义包裹,贬谪四方。他深知政治其中的利害,没有以别人的定罪为指向。在黄州,他剖析自己,把精神沾染的浮碎一一拈去,下了很大工夫。他醒悟那些罪名,就是精神的杂质。与其说是别人定判,不如说他在给自己找病根。关于那些裁定者,我们看到苏轼没有投入精力,而是观照自身,永远把精力放在自性的成长中。他在惠州和儋州的功绩,恰恰显示出深厚的定力,这种力量发源于圆满成熟的心识。士大夫于社会的责任感,于自己的品格和操守,在这时期有了勃发的展现。苏轼的身上充塞着圆融平和的“浩然之气”,于是长风跌宕,不能增减其一毫一色。

为政则润民和天,为文则化心养神。苏轼的艺术作品已毋庸赘述,黄州时期的文学、书画都达到新的境界,和他所经历的波澜多变导致人生视域一再升高息息相关。苦难并不一定使人成长,有时成长也是种倒退。但在苏轼身上,他敏锐地觉察到旧时习气,打破了精神的界限,薅拔性格中深长的莠草,走向天涯海角,云蒸霞蔚。

我并不认为已灰之木、不系之舟是阴暗的消极,它推翻了已有的普遍人生观念,危言耸听之下抓住生的本质,宇宙视角对人生经历、情态无情摧毁,重新塑造了更为醇和的人格。这种人格,既可以在拍岸惊涛中水波不兴,也可以在寂寞沙洲上吟啸徐行;既能在人烟瘴气中岿然不动,又能在荒凉蒙昧中安然自如。黄州的赤壁听见了他的吟诵,惠州的西湖拉长了他的身影,儋州的海面涵养了他的容纳。最终,为己为民,大获圆满。

缥缈孤鸿、踏雪飞鸿,后来是独立端崖,光风霁月中无人能俦的孤独。这种孤独感和流浪感,何尝不令人深思迷恋,何尝不令人废书而叹呢?

他停留在金山寺,我总感觉到特殊用意。他出生在长江的中上游,一路跌跌撞撞,漂进黄州。年老的他选择长江下游,欲与东海齐乎?在这个地方,北可望徐密,南可思苏杭。他曾说自己前世是个和尚,我们也看见了他对别人的慈悲和宽怀。佛法梵音,消弭了他的执着和倚待。

流浪的初衷既已寻觅到,也以天涯海角作结,这只飞鸿终于要停下了。

夜可闻江浪,晓可听松涛。皓月千里,洞穿了大江。清朗归于寂灭,冥冥自有翛然。楼阁上,感怀天地瞬息,一抔落月之水拓落心间。是人也,经过所有的人生驿站,栖息在长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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