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 愿
第一次到成都,俊说招待我吃肯德基,好吃又不贵,其中套餐里的标配,就是薯条。
听说吃薯条,心里就被薯愿填满欢欣。满以为是那种以红薯为原料,切成细条裹上鸡蛋面粉油炸得酥脆,可亲又可口的薯条。
俊领着我进入肯德基餐厅,右拐进入一个小包间,乳白色的墙面挂着两幅西洋油画。中间一个长方形小餐台搭着乳白色绣花餐布,台上一个精美的毛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枝鲜艳滴露的红玫瑰。
我突然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馨浪漫氛围给柔情地包围起来,身心俱暖。
我们迎面相对落座。当一个服务生一只手高托餐盘,一只手背在身后挺拔地走进来,把餐盘餐点放在餐桌上,很绅士地躬身说一句:“请慢用!”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恍入梦中的不真实之感,心里不免冷静地自嘲自问:我这是悟空一个跟斗就到了罗马,还是一夜之间就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
一杯金黄的薯条,一个热气腾腾的汉堡,一杯冒着啤酒花似的可乐,一小杯绛红色的番茄酱,一碟印花的洁白餐巾纸。餐食在餐盘里摆得高雅,这样的美丽的仪式感仿佛预示着某种意义上的定局。餐香诱人,餐点可爱也可求。第一口,尝根薯条,酥酥的,软软的,绵绵的,既不甜,也不咸,入口却如同嚼蜡。我愕然了:“确认这是薯条?”
“当然,正宗的薯条。”朋友双手抱胸前,神情舒展,眼镜后面闪烁着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光彩,我以为他又在考验我 。“什么做的?没味道。这根本不是红薯。”那时,肯德基刚入驻成都不久,很受年轻人及小孩儿的追捧。而我,老老实实地说,还是第一次吃这东西,真有陈焕生进城的一分惶恐。俊没说话,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我。再细品,依然没猜出是什么东西做的。我眨着眼睛疑惑地望向他。
“你以为这世界上只有你家的红薯可以做吃的呀?那癞疙宝一样的东西,咋上得了这样的台面嘛?”俊一边微笑着说,一边伸手来揪了一下我耳朵:“这是省城,这是美国肯德基哩,这套餐三十五元,晓不晓得?这薯片是土豆做的,十二元一杯。憨憨。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吧。”他在说“憨憨”的时候,还用指头来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虽说我们是大学同学,虽说关系已经相当熟悉,彼此都有谈恋爱的意思,开玩笑是常有的事,但他这口无遮拦的直率话,却像一把刀直插在红薯上,那冒出的白色的浆汁,就是红薯流出来的伤心的泪。
说什么飘洋过海来看你?还说什么价廉物美,好吃不贵?!
“你个大骗子!好,我乡巴佬,我是下里巴人。”我蹭地站起来,拿过包,甩给他一句:“你是阳春白雪,高攀不起。再见!”年轻气盛的我,敏感、自卑,还小气。不管不顾俊的一脸懵圈,头也不回地出了那个让我无法亲近的高雅包间,就像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十月金秋,成都最新的街区。街道两边绿桐如华盖,紫薇开得正热烈,车流人流,一下覆盖了我的所有记忆。
我被包围在一片灯红酒绿的喧哗之中,突然觉得这个城市的世界是那么繁华,于我又是那么陌生,陌生得如同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国度,孤身一人,举目无亲。
突然非常想念自己的家乡,想起我生长的地方,想起红薯花开遍田野那种无拘无束的美,那种自由自在的亲,那种拥我入怀的爱,我的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伤心的是,俊那极其鄙夷乡野红薯的那口气,分明就是展示他的优越,我的卑微。面对平静后的反省,虽内心歉疚,却没有当面给他道歉的勇气:俊,你是都市人,你瞧不起我乡巴佬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红薯。红薯是生我养我、爱我疼我的爹娘。我不能忘本,你懂吗?我的世界,你永远不懂。你那圈层的生活,我能融入吗?
夜色里,我听见红薯们在远方的野地里明明白白地发出一声声召唤,那是一种无法割裂的亲情的声音,内心的回归让我感到踏实。
跳上一辆出租车,我的悲哀在夜色里缓缓地穿行,渐行渐远的城市,没有挽留我的意思。
我深知,从多次相处的细节,从一个薯愿的萌生,为一脉溶入血液的情结而产生的分裂,已经预见了我们的恋情注定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而难以牵手的结局,何况我们根本连手都没有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