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中 | 闲隐与雅致:明末清初江南士人鲜花鉴赏文化探论(三)
作者简介:宋立中,历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旅游学院副教授。
文章原刊:《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二)江南士人鲜花鉴赏理念
明清江南,文化昌明,人们的生活品位自高出他处不少,往往成为其他地域模仿的对象。晚明王士性说:“姑苏人聪慧好古……又善操海内上下进退之权,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18)在鲜花鉴赏方面,江南士人也有自己的一套审美理念和鉴赏心得。概括起来,大致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鲜花鉴赏的时空关系。江南士人通过鲜花鉴赏实践,总结出一套自己的赏花理念。对于赏花的时间和空间都有特别的要求。除掌握鲜花开放的时节之外,更应注意营造赏花的环境和氛围。袁宏道认为:“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赏花为清雅之事,凡是与闲雅情趣不合的举动和言语,都不宜在赏花时出现。“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19)
陈继儒则强调赏花的物候与时空的相宜性。“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他认为:“寒花宜初雪,宜雨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浓阴,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比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20)
宋立中 | 闲隐与雅致:明末清初江南士人鲜花鉴赏文化探论(三) 具有较高美学修养的江南士人不仅能够把握四季鲜花的鉴赏物候,而且能够营造出属于自己阶层的赏鉴文化氛围。浙人张岱(1597-1679)建不二斋,在斋周围种四季鲜花,常年陶醉在鲜花丛中。“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沈[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腊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覴,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21)达到物我两忘之境界。有些鲜花要赏得其地,才能获得赏花真趣。李渔以桃花为例,认为桃花“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桃源,始能复有其乐”。(22)
第二,鲜花鉴赏的主客体统一。江南士人在鲜花鉴赏中往往凸显个人的主观情绪和人生哲理,以及各自独特的审美理想。张大复认为,赏花并不一定要刻意而为,抱着一种安然态度或许能得赏花之真谛。他以苏氏父子作文为喻,认为:“花木事,当家人以消遣心为之,动得其理;不更事人以急就心为之,必乖其节……苏氏父子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纯是消遣,此谓当家。”(23)张潮对于鲜花鉴赏则强调运用类似文章鉴赏的通感手法,针对不同的花卉,运用不同的感官功能,方得其妙。“花之宜于目而复宜于鼻者,梅也,菊也,兰也,水仙也,珠兰也,莲也;止宜于鼻者,橼也,桂也,瑞香也,栀子也,茉莉也,木香也,玫瑰也,腊梅也。余则皆宜于目者也。”(24)
对于同一种鲜花,因具有不同生活背景和审美偏好,鉴赏者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看法。文震亨(1585-1645)和李渔对于玫瑰的鉴赏即为一例。文氏认为:“玫瑰一名徘徊花,以结香囊,芬氲不绝,然实非幽人所宜佩,嫩条丛刺,不甚雅观。”(25)而一向好出异论的李渔则对之赞赏有加:“花之有利于人,而我无一不为所奉者,玫瑰是也……可囊可食,可嗅可观,可插可戴,是能忠臣其身,而又能媚子其术者也。花之能事,毕于此矣!”(26)
第三,鲜花鉴赏的雅俗之辩。晚明以降,在江南产生了一大批山人清客,形成了所谓的有闲阶层,亦即“清客韵士”。凡是啜茗善弈、种竹栽花之人,均被称为“清客”;凡是甄别古玩、谈谐诗骚之人,则被称为“韵士”。(27)赏花为文人生活清雅之举,幽人韵士之本色体现。如果终日蝇营狗苟于名利场中则更是“伪为雅”。袁宏道即认为,“夫幽人韵士,屏绝声色,其嗜好不得不钟于山水花竹。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他认为,“幽人韵士”之所以钟情山水花竹,是因为其“处于不争之地”,“故居之也安,而踞之也无祸”。(28)
明中叶以降,商人阶层崛起,江南为明帝国之经济中心,全国各地商人活跃其间,广泛参与江南的文化消费活动。因其文化品位和鉴赏能力不及文人雅士,往往赏不得法,遭到文人们的讥笑,如袁宏道、文震亨、高濂等。他们对“富贵容”与“好事家”多所拒斥。文震亨对此作了对比性评论,他说:“吴中菊盛时,好事家必取数百本,五色相间,高下次列,以供赏玩。此以夸富贵容则可。若真能赏花者,必觅异种,用古盆盎植一株两株,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至花发时,置几榻间,坐卧把玩,乃为得花之性情。”(29)此论并非文氏一己之见,而是代表该阶层的整体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