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愿得长相伴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长干行》——李白
那一年,她四岁,他七岁!
她穿着红绫袄站在他家墙外的雪地上,仰头望着一树红梅。他悄悄的折回院子里,爬上了梅花树。尚是新雪初晴,积雪簌簌而落,猝不及防的凉意让他猛地一缩,孩童心大,哎呦一声,又不死心的继续摘花。折了最高枝的梅,他跳下树来,跑到门口看到她还在,吁了口气,拍拍身上的落雪,慢慢走到她身边。
“送你!”他把花递给她,学着父亲温润谦和的模样。
她看着他青衣小褂上沾满了水渍和泥土,觉得好笑,又实在喜爱那株红梅,强忍了笑意,接过梅花,又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
“爹爹说,礼尚往来,你送我梅花,我便把这个送给你吧!”
她拿了梅花,蹦蹦跳跳的往家走,一会又转过身来,朝他喊,“那可是娘亲绣给我的,你可不能把它弄的跟你一样脏兮兮的!”
小孩子童言无忌,他却瞬间涨红了脸,急忙忙的进了屋,换了衣服,这才打开她的手帕。只见白色的织物上绣了一枝梅花,将开未开,下面一行小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看了半天也未明白,只得小心的把帕子收起来,贴身放好。冬梅一开,想来春天也要到了!
翌日,他随父亲拜访昔年好友,正是小孩子活泼好动的年岁,哪里愿意老老实实的坐着听父辈们说话,他便打算偷偷溜出来,没曾想竟与她撞了个满怀。
沈静姝看到厅上有人,一时也顾不得看被谁撞了,只待要离开,那边沈言开口唤住了她。
“姝儿,过来见过你韩伯伯!还有元贞哥哥”
沈静姝依言上前施了一礼,低着头站在一旁,又忍不住偷偷瞄过去,便看到那个陌生的儒雅男人笑的很是好看。
“姝儿都这么大了啊!当年抱着你的时候才那么点儿!”韩珩用手比了比。
“道成兄,元贞可不也这么大了!这次你搬到退酤里,我们两家也能经常走动,对两个孩子也好!”
沈静姝不知道父亲和韩伯伯为何笑的那么开心,直到爹爹让自己带着小哥哥去院子里玩的时候,才注意到撞了自己的元贞哥哥,原来是昨日摘花的脏小子。今儿穿的倒是干净!
她带他去看那枝梅花,插在乳白色的瓷瓶里,煞是好看。
“你喜欢,就去我家,我还摘给你!”他家与她家,原来只那么点儿远!
“你以后别摘了,娘亲说花儿会疼,离开了同伴会很寂寞!”沈静姝抱着瓷瓶坐在窗台上,“元贞哥哥,你知道什么是寂寞么?”
“就是,就是很难过很难过的意思,”韩元贞望着窗台上的沈静姝,想了想,点点头,“都听姝儿的,姝儿什么时候想看了就去我家看!不要站在墙外了,母亲做很好吃的梅花糕,请你吃!”
“好啊!”她笑着应下,梨涡浅浅,他突然便想起了上元节的汤圆,软软糯糯的,盛在白瓷碗里,咬一口,齿颊留香。
往后,韩珩在退酤里开了唯一一家私塾,韩元贞对读书没兴趣,便经常往沈家跑,缠着沈言学习酿酒。退酤里的住户大多以酝酒为业,沈家也不例外,沈静姝自小浸淫于酒香中长大,却不大能饮。韩元贞便每年采摘了新鲜的青梅,用米酒浸泡数日,等到梅花再次盛开,他便备了青梅酒与梅花糕,央母亲邀请沈静姝来家中赏花。但每每他二人是不能安安静静赏花的。
韩元贞十七岁的时候,酿了一院子的青梅酒,那年梅花再开的时候,他如愿成了她的夫君。
成亲那日,他被人灌了很多酒,却清醒的很。等走入新房,掀开她的红色盖头,龙凤红烛的光映着她的脸,他突然便醉了。
“姝儿!”他唤她的名,她羞得连头也不敢抬,任他千呼万唤,她只低着头看向烛光照不到的地方。他轻笑,原来不是烛光,而是他的小女孩害羞了!
“姝儿,我们还要喝合卺酒呢!”他倒了酒递给她,见她不动,调笑着开口,“要不要为夫帮娘子把眼睛蒙起来?”
“元贞哥哥坏!”她抬眸看,红线连接的两个瓢,本是共体而生,一朝分离,凡世中兜兜转转,再相逢,一根红线绑系,此后却是分不开了。
沈静姝接过酒,与他共饮,酒香甘甜清冽,混合着匏瓜的苦涩味道,这一生无论富贵贫穷,他与她都是一起的了!
青梅煮酒,扫雪赏花,正是新婚燕尔情浓之时,恐是梁间双燕也要羡慕二人!只是古来成家立业,韩元贞既已成家,便没有道理再仰仗父辈。到来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韩元贞收拾了行囊,便要与同乡人一道北上经商。沈静姝虽是不舍,却也没奈何,精心准备了衣物干粮,盼他在外平安!盼他书信常至!盼他早日归来!
庭前花开了又败,沈静姝坐在花前一遍又一遍的拆看韩元贞寄来的信,看过了便做绣活,或花开并蒂,或双燕呢喃,或鸳鸯戏水。她想念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如今,她与他已经数月未见。
八月十七,是她的生辰。今年与往年又有些不同,虽说她已嫁做人妇,但十五及笄,她欢喜他在身边。
十二月,已是深冬,新年将近!院中的梅花已然开放,而初雪迟迟不至!她做了梅花糕,备了青梅酒,但是没有他笑着争抢,一人独饮太不是滋味。她收了落花,晒干放入香囊,梅香悠远清淡,虽只一缕,她却有些开心。笑着望向身边,只见空无一人,眼泪便滚珠似的泼洒出来。
“姝儿不哭!”他从身后抱住她,将头搁在她肩上,有疲惫,有开心,更多的是心疼,“元贞哥哥以后再不离开了!”
她只觉的自己是在梦里,既惊喜又难过,低头在他抱着她的手上用力掐了一把,身后人愣是一声没吭,她哭的更凶了,转过来抱着他,头埋在他的怀里。
“又是梦,那这次醒的晚一点好不好!”
“傻娘子,”他嗔道,抬起她的头,一点点擦拭她的眼泪,然后变戏法似得拿出一把折扇,象牙扇柄,翠玉扇坠。一打开,绫绢制成的扇面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位娇俏女童,顺着女童的视线看去,青砖白墙处,但见雪压梅梢,一红一白,相映成趣。
“生辰礼物,喜欢么?”
“人家的生辰早就过了,这个才不算!”她一把躲过折扇,往屋里跑去。
他看着她的身影,比他离开时单薄了许多,一时间又心疼,又愧疚,又庆幸。他此次远行所赚颇多,本来算着八月初便能回来,谁曾想归途中染了重病,若不是天可怜见,他此番怕真是要客死异乡。缠绵病榻之时,他只放不下她,心中全是悔意,不该商人重利轻易别离,若是早知今日,他说什么也不离开她。
沈静姝坐在床上,脸上如飞了晚霞,看到他追过来,一时间慌张失措,折扇一开,挡住了自己的脸。
“为夫此番从长安城过,听闻那里的女子出嫁时要双手张扇,自遮其面,等与夫君单独相见时才能拿掉。” 韩元贞在她身边坐下,掩不住脸上的笑意。“娘子,眼下只有你我二人!”
“夫君坏!”她收了扇子,轻轻敲打在他身上,眼角眉梢皆是嗔意。好像自从她嫁给了他,她就总是羞涩被动的一方。
“是为夫错了!以后,元贞哥哥再也不离开了姝儿了!”
“当真?”她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
“过几日,为夫便在街上盘间铺子,做什么生意都好,只要陪在娘子身边。”
“说话得算数!”她伸出右手小指,大有他若食言她便吃了他之意。
“自然!”他的小指勾上她的小指,一如昔年垂髫,此诺一出,必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