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笺诗稿十八话
对本社不熟悉的诗友若有兴趣可以参看青笺社诗稿第十三话。
专题链接:青笺社。
写在前面
——世界将自己安置在一首诗里的日子,不是天天都有——史蒂文斯
她缘起一七年十月初即兴的几句。有时候,心绪游弋到一个临界点上,笔下会机关枪般突突出好多句子。之后想起来会再去理顺她们,可更多时候,我不愿意去管这些像一条条伤口一样期待着被疗愈的残片。而这几句我恰好又翻到了,觉得可行。于是,主题、结构、技巧、选词...开始自以为是地鼓捣这些(诗读多了渐渐不会写之后才考虑的对于天才没大有用而对于我还需要学习的)滤镜。
像她的每节开头那个承上启下的词一样,在我写时,内心也萦绕着几个关键意念,虽然我不刻意去注视她们,但我知道她们在时刻钳制着我:
诗域的迷茫与不断地自我重塑;
他将何所依归;
见我之性·见物之性;
到底是继续修习隐身术还是就此还俗;
“活着的部分微不足道,因诗人能如诸神重生。”(塞尔努达);
向度——他意欲指向未来还是挖掘过去(但不管未知还是已逝,其中物质皆会沉入时间,可思想呢,灵魂呢,或者更厚颜无耻地追加到我们的诗歌呢,能否幸得侧目,也被陈入时间);
佛...
(以上,我不打算过度解释她们。)
事实上我很想把她写成不连贯的、呓语般的、毫无逻辑的、间断的词语,以突显每个词她本有的独一无二的特质,让每个词回到她本身,而不是在我们因不同经验造成的不同想象力中活着。我失败了。最后在你面前的是一副拖沓累赘的,甚至不带任何节奏感的,焦糊的画面。
这是不太可能成功的一条路,这让我想起了北岛的《生活》:网。但是她依然需要依靠想象力来存活:是我们的想象力为其做了庞大的注脚。我时常在思考,想象力在我们眼见的世界中占了几成,这显然是一个不能用数据说明的问题。当我们听到一个名字,首先脑海中会对其有一个想象的勾勒;当我们听说一件事情,同样会在心里虚构它的来龙去脉,甚至高潮结局。而从不同人的口中笔下得到的故事(即使是实事求是的新闻事件),在他们讲述的时候,已然为我们安插了他自己的想象。很难想象如果人类没有了想象力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该如何面对那份永远不可描述的“残忍的答案”。我反而更希望世界单纯一点,没有那么多的可描述性。
而没有什么文体能囊括得了一切,可是诗歌的想象力会带你趋近无限。不,带你趋近无限的,不是诗歌,正是你自己。
讲到“无限”。我在这里停顿了很久,迟迟下不去笔。什么是无限?布罗茨基在八岁的时候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他父亲。他父亲只是简单却意味深长地指了指教堂。科学可以回答的问题,艺术往往很难从正面给出恰到好处的回应。
给一条纸(表面)带(边界)做一个扭曲,再做一个粘连焊接,很简单就可以做一个象征无限的莫比乌斯环。而在诗歌里,暮春的残杏,晚秋的荷,逾期不至的情怀,最难的就是这看似简单的扭曲与焊接。你可以将一段往事描摹得活色生香,你可以将一段情绪挥洒得淋漓尽致,但我觉得诗歌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她的天马行空,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弯道,她惊人的内化世界外化自我的能力。
这张纸带只是一个维度,如果把它上升到宇宙的高度呢。是否可以感觉到,星浪里“那属于物种间渺小的默契”正在“忘我地循环”。是否可以感觉到那些夜以继日的虚掷,都毫无意义可言。意义再宏大,还是得规矩于窠臼之中。而无限指向的是窠臼之外的不可知。张枣说,空以纳物是诗歌的至境。深以为然。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至上至下可能真如佛所说,即是空,或者真如布罗茨基父亲指的那里,即是爱。
调起的有点高,跑的有点偏了。如果真到了那个遥远的作为一个自然人能企及的时候,他将不是在清醒与迷醉中无限重构自我内心和观世方式,而是得抬起头来,看看这个大师纷然而去(缅怀奈保尔),生者掩耳盗铃的时代吧。
常常苦痛于辞并不达意。我试图将这首诗以承上启下首尾相接的方式做成一个如莫比乌斯环一样的闭环。这是我最近着迷的。可毋庸置疑,我没有成功。及此,虽则其败笔比比皆是,但我仍旧希望她是美好的,我没有放弃她,并企求被善待。正如倾蓝说的那样。
失语的另一种向度
作者:鹿莽莽
落雨。初秋的窗口在黎明的语调中
缓缓向它自身的海洋下沉
天气依旧炎热。悬置的空杯,久久地吞吐
一种梦的泡沫
他简短、卑微的轮廓,羽毛般起伏
静等两座细小风暴来填补
深渊;在沉默之下,我们的磁场
开始震颤。无可挽回的流变
和告别使得山河次第更换
还会有什么令你守持,这无妄的虚欢
“奥雷里亚诺”,他说,“马孔多在下雨”
孤独是魔幻一场
默剧;让黑与白流转,他警觉地竖起耳朵
(他知道,那里永远有一道光在路上等候
也在窥伺着他。从云中降落的乌鸫
它要去哪里。)许多年以后的今天,雨里已经
提取不了你所需的盐,你冷视着每一个从未到来的夜晚
那是谁在路的尽头墙的背面
晕眩;向源头洄游,无数刀口
正吸干他的血,他感到有一种类似河流般的解脱
正在抵临。剥开一层层,醉酒般的清醒:
躲避着命运的穿刺,镁光灯的吹嘘
炉火已把诗歌熬成一锅浓稠的液体
你终于,将试图用来隐喻的那句抹去
——熄灭词语的灯盏,将自己点燃
熔化,融化,溶化
在这无边的汪洋里,垂钓一枚舍利
社友点评:
*
许多写诗的人在大自然对着花鸟鱼虫可以滔滔不绝,在人群中却常常沉默失语。
诗是言志的,是说的艺术。但换个向度,诗的终极表达或许是失语。或者说失语亦是诗的宿命之一。语言本身就是建立,也是破坏。
我们在词语中凿井,但并不一定预知结局,有时候只是习性和习惯使然停不下来而已。想要表达的永远有抓不住四散逃逸的,竭力找回来的也未必就是最初想呈现的。许多时候是只有词,而没有形的表达,是言之未尽无力的遗憾,是注定失败的又一次尝试。但哪怕惶恐,哪怕这样,依然千万次地想要尝试,想要完美。这是血液里的毛病。个人一直认为写诗和许多人(甚至是一些文字诗歌爱好者)认为的风花雪月,小资消遣没有毛关系。
回到这首诗,蒙太奇一样切换的戏剧场景,情绪和意象相互交融穿插。句子的长短、词语的间隔很好地增加了节奏的力量。首节夺人眼球,却也让人顿生无力和无奈。物我合一,主客体的移情让每一份被迫的悬置,瑟瑟的卑微都跃然纸上。细小风暴那句张力十足,喜欢。
每个生命里都有一个深渊,那里的孤独往往都无法言说或具体言明。写诗,其实是一场内向的永恒放逐,是以决绝的背井离乡去抵达次第更换的最初河山。魔幻的是诗,是生活,也是谦卑的沉默与无法彻底消弭的孤独。
我们沉默地冷视黑白流转,窥视岁月,同时也被岁月窥视。其实,生命尽头的答案只有到了尽头才会揭晓。当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怀抱着诗永不停歇地出发。
“洄游”“河流般的解脱”看似与命运达成了妥协和解,其实依然心有不甘。好在,我们有幸拥有诗歌,它可以对抗世界,可以让人清醒地沉醉与做梦。不断地写,也不断地抹去,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隐喻,一种诗的演绎方式。那么,还有必要细究词语是否熄灭,自我是否点燃吗?答案已在那枚缓缓浮起的舍利里。
如果说要提建议,就是这首诗具有作者个人化的独特神秘感,却还做不到足够的精确,依然有些迷,一些无益于呈现的部分可以尝试剔除(比如:躲避着命运的穿刺,镁光灯的吹嘘)。如何精准地处理失语的向度这一复杂主题,从时间、空间的局限中自由地跳脱出来,是作者必须细思的。
我想以尼古拉.马兹洛夫的《写作的人》来作结。或许,每个写诗的人都能在里面找到些什么。
你写作。关于那些已经存在的东西
然后他们说你在幻想。
你保持沉默。就像偷猎者
布下的网。就像一个天使
知道夜晚将带来什么。
然后你启程。你遗忘,
这样才能回来。
你写作而你不想记住
石块,海洋,信众
入睡时手掌分开。
——青笺社.倾蓝
作者回复:
在生活熬制的这种浓稠中,我确实很难提炼我喜欢的那种表达方式了。后半段的仓促也昭示着我对于诗歌对于读者对于自己的不尊重。但是我没有更好的词语来置换他们了。有时候过于隐晦的结果是抵达不了,有时候过于彰显的结果是画蛇添足,很难把握的一个度。从某一方面来讲,诗人故意制造歧义,借助词的多义性取巧,比如我拿雨盐来主旨语言(主旨丧失了语言的敏感),可盐的多义性又为读者发散了太多可能性,她将只讨好你所欣喜的那种。
*
老鹿的诗中意象轮转,但往往还是留存在一种更加宏大的语境当中。隐约记得老鹿的《游乐园》,及一篇写到“步纯白的韵”。这种带些清冽酒劲的,又有点痛仰般的句子在诗中轮转升腾——而且往往是很浓的“升腾”感,即空间上的变化,像慢慢将一个叠好的纸盒子展开,里面又是更细小的世界。前四节中每节都有一个新的词语做“复义”的功能,把整首诗变成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可即使如此,老鹿的诗总体而言是偏重的,不是鸽哨,黄金或其他脚步轻盈的东西;倘若说月光般流转的刀刃,说奔跑的犀牛,也都还贴切。
落雨。句号带来滞重感。时间和画面在此被拉长。“雨水”的节奏太过重复黏连,以致这里的声音近乎失去。老鹿第一节有一种美妙的对比,在“雨”“初秋”和“海洋”一系列爽丽湿润的词语踱步而过时,一个“炎热”和“悬置的空杯”蓦然带来一种干渴感。重而化轻。下沉的被悬置。空杯中没有泡沫,即使泡沫也甚至是“梦的”。在这种温和的撕裂下,我们看到他的身影,白描的手法,轻如羽毛。本是一吹就散的,却用风暴来填补,即使“细小”在缓和着这些矛盾与冲突。而第一节的世界,本就是矛盾的世界。
紧接着,“深渊”一词的复义功能出现。于是前面“轻”的假象碎片一样哗啦啦倒入这个深渊。这个词恰如其分地搜刮和吞噬着第一节的词语,开启新的节奏。终于,(老鹿代表性的)沉默到来。震动,流变,轮换。依旧是丰富而多变的空间。而在沉默之下方才震颤的,我们的磁场,似乎有点“在沉默中爆发”的意味——“而我不能放歌”,似乎再如何,也无法爆发。我们也太过渺小。却也看得到山河轮换。点到《百年孤独》,然后回到雨。所以孤独啊,终究是魔幻一场。魔幻的视角已经呈现了,而前两节的处理有些“顶针”意味,很喜欢。
孤独是魔幻一场默剧。默剧。这个词的强度和张力不及深渊,倒也有收束力。更像是克制的衔接。明明是默剧,他却警觉地竖起耳朵。而如果探讨“默剧”的命名是来自于内心还是他人,就会引出究竟是绝望孤独还是不信任的情绪的讨论。光一面等候一面窥伺,令我感到仿佛救赎也仿佛审判。我们往往默认光自天空中,自云中来。而云中此时落下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鸫。不管抽象的孤独,还是实写的生活,都是黑白流转的默剧。与其问这只乌鸫要去哪里,更像是“他”在自问,或者诗人在自问。盐作为一种特殊的必需品,不能提取盐像是在说“这雨水已不来自那片海洋”,也像是世事变迁,过去清白,滋润的大雨,已经随着默剧一并灰暗下去。路的尽头墙的背面,是被永恒悬置而不得而知的怀疑。是渴望抵达尽头,翻过墙去;还是恐惧着沉沉黑暗中模糊的人影呢?
“那是谁在路的尽头墙的背面晕眩”,一个词摧毁一整段逻辑,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倒下去,进而重组。他是源头,他是河流。这让我想起之前自己的诗句“手指是江河滥觞”。在这种黑暗里无数刀口的疼痛下,有了悖论的“醉酒般的清醒”。沉浮于斯,个中滋味,自己知晓。这街道蓦地放大成一个舞台。人是戏中人,穿刺他的所有被冠以总的称呼:“命运”。路灯放大为镁光灯。而他是无意上台,因而躲避着一切。
终于。这无解而美妙的乱码已经形成。诗歌这样浓稠,滚烫,一切意象和语义勾连在一起。倒是本意那句,消融在宏大中了。我觉得这是很多写作者都会有共鸣的一句。当你怀着某种情绪去隐喻去表达,临了这些词语谁与谁都不分彼此。词语都会熄灭下去,唯自己燃烧——类似的意思我似乎在高二暑假的一篇随笔中表达过——然后以各种形态,融合在这其中。终于,汪洋无边了——我却只想要一枚舍利。
——青笺社·川
作者回复:
看到“老鹿代表性”,我笑了,我偷偷数了数,我代表性的可能还有更多,命运,沉默,眩晕,颤抖,磁场,时间,河流,湖,海洋...我似乎一直在试图用这些旧物来开启一种新秩序,可到如今,也没有找到那把致命的钥匙。
我不敢讲高山流水,我怕我这东流水无能回应你青青子衿的巍峨。化用“百年孤独”,除了我借用她的魔幻意味之外我还有暗指:让她时刻警钟般地提醒“我们”以“最高虚构”现实的责任去写作,而在这种压强下产生的作品能否值得读者去救赎,能否经得起历史(光)的审判。默剧,便是对上面这个问题的回答和对下一节引领。确实,每一句我都想让她发散出多义的触角,导致了她总体指向的不明确,但失语的总领没有脱轨。
*
绵绵无尽,不绝如缕。老鹿这一首虽然承袭着一贯的修辞习惯(或惯性),但感觉有某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深深侵浸着,然后个人的修辞习惯又似乎并不张扬地肯定着主体存在的价值——或许是对生活的体验本身。这种“本身”的东西是无法直接触及的,就好像一样东西的标签不是这样东西。我想到一件曾轰动一时的艺术品:仅仅是画框内贴着一张纸,上面打印着某样物体的词典定义。很多诗人的浪费笔墨和风格乱象要么像在这物品上贴定义,要么像假装自己是其他东西(还费劲心机装出让人感觉很自然的样子)。读者会觉得是不自然的忸怩,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或许就是对感受和情绪的把握不够确切和熟练。这一首,从风格上来说,我觉得比较合乎中国古典诗歌美学,把此物此感的“本身”性传达给读者,是一种欲辨已忘言的潜移。
我还想到近来参加的几次诗歌朗诵,如果放下文本,像听音乐会一样去听,有一种同步会发生在朗读者和听者之间(“读者”自然消失了),如果朗诵作品足够长,听者会慢慢沉浸式地迷失在语句之间,就像一段一段的音乐把听者引入属于各自内心的无人之境。这种效果,我认为是诗歌创作中比较高阶的操作,时常是无心之得,偶然妙笔。如果把这一首的诗句换行和尾字随便更换几个,读者恐怕读不到一半就走神了。这样长度的诗(也不算很长)很难保持代入感,这也是汉字天然趋向简洁的一个特点,哪怕现代汉语也如此。
——青笺社·青云子
作者回复:
我记得青云诗集《青鸟》里最后一句话:影响的焦虑也来自同代人。这也是我“失语”的一部分原因,只是没有在这首诗里体现。
确实,最近我陷入了生活与诗歌都两难的沼泽,像草一样,无法自拔。书桌上,诗集已落满灰尘。
蜗牛的触角在遭遇尖锐物体后会缩回重重的壳里,这样它就失去了感知语言的敏锐(诗歌终究是语言的诗歌),这也是“失语”的一部分原因。但是,触角是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即使再疼痛,也得伸出来。因为丧失比触碰更痛苦。
我总是没有巧妙地把意犹未尽安排到留白里的能力。所以我擅长写裹脚诗,冗长,拖沓,阴沉,百无一用,像囚犯脚上的铁链。
“欲辨已忘言”似乎是在暗扣我《写诗之心》的风铎,提点我这几年来并没有长足的进步。实在惭愧。
*
七月末,持续一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疫苗事件爆发,人们顺着自己构建的秩序来到自己也不认识的地方,也许只有人类这一物种是以自身为迷信同时又一再的将自己推翻并迷失。
这个月忙成一块铁板,时间密集得使人错觉可以从此不做他想。今天早晨出门,看到一个老奶奶牵着一个两岁的小姑娘在街边走着,就站着看了一会儿。人生两端的两种蹒跚,像落地轻弹的豆子,整个世界脆生生的。忽然想到一些不曾感到过流逝的事情,都只在时光稀朗的小时候。是的,越是密集越是流逝,我们追逐时间的方向好像完全的错了。最近看萧红,以为那样一种以笔尖分毫寂静点开辽阔人世的力道是什么样的年纪才会有的?然而她过世时不过三十一岁。文字赋予时间的长短是何其不同,这似乎逃出了时间铁律而成为了一种希望。然而当我感到基于命数的某种不可能,这个问题便卷成一根撕咬的虫。
但至少,她解开缠裹的自己成为了一个问题,而不是就地石化的结局。半个月前试图提笔写这篇诗评时萌生的问题在心里悄然被答复:是否该停留于一场完全的虚妄?想与不想而已。该怎样停留于这虚妄?就停留而已。这世上已有太多事你没有自由去选择与他们之间的关系,除非把锄头伸向自己,反向挖掘,否则就无法保留任何一项全凭心意的东西。
八岁的时候在妈妈做事的糖果厂看到地道口巨大的老鼠,后来时常想到那鼠目(明亮异常)——在黑暗中,鼠目寸光的另一种维度,是将大面积涣散至过去和未来的目光都汇聚到此时此地,针一样尖锐的存在,就在这一瞬不顾一切的沦陷,并完全拥有了这一刻。但三思利弊的传统思维并不允许这样过度打开自我、耗费当下。鹿的“将自己点燃”也并非简单粗暴的反传统,一如前面大量着墨于流变也并非为了认命。“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读鹿的一些长诗时莫名会想到这几个字。万物不断汇入历史之河,黑色锦缎式的沉甸甸作为基础气息是以理性熟知事物的变迁规律,而闪烁灯影猝不及防,擦伤每一个自以为百毒不侵的夜行人。这些光斑,是可以凝成舍利的碎片吗?知道,了解,但依然追求的力量是可靠的。《失语的另一种向度》,一度没有能力写这篇诗评,面对流逝浩浩汤汤,像羽毛盘桓,没有刺入任何一个中心的力。善于着笔流逝的人你总会担心他会跟着诗一同去了。“类似河流的解脱”,一泻而下,轻松自在?还是突然的溃散?好在,舍利。流光潋滟是心中仍有礁石,水在平静与跃起之间无尽的荡漾。既然到此幻境,必是有个症结在渴望诗所能打开的层次。我们的身体,是它与诗相遇的一个场地。是一个不经意,他们的彼此欣喜给予了那个一不小心就从边缘涣散出去的身躯一个雅致的挽留。在这个不断流动照样不断生锈的时代,那个凿穿了自身所得见的黑洞,是自身所限?还是秘密所在?是可以垂钓舍利之渊吗?
失语,某一向度的失语。真正的语言是语言本身,不是某物的名字,我是我本身,不只是这世间的棋子。“将试图隐喻的那句抹去”,躲避“镁光灯的吹嘘”,蜕干净彼此的一次纯粹之遇。在这里,是否可以酝酿另一种规律?你知道,你已相信在某个纯度会有奇迹。
可是这一切真的可能吗?“命运的穿刺”是何等份量。无论如何——
“塔的存在本身/就是继续下去的理由。”(德里克•马洪)
失语的又一个境地,这一次诗评,这般赘语,能说出口的也只有这两句。
——青笺社·蔓
作者回复:
正如青云子所讲,蔓的诗评值得一读再读,这确实是一场令人回味的文字盛宴。像静看泼墨山水一笔一晕地带你探寻幽境,又像在色彩斑斓的霓虹街头深情演绎一曲华丽的现代舞。这般将古典与现代深入浅出地揉搓于一根藤条的功力实在是令大地不安。
对于蔓的诸多问句,其实她已经给出了答案。但是作为一个风格臃肿的诗歌习作者,我还是要讲出那句多余的话:
因为诗歌的手臂伸不进未来又无法令越磨越薄的往事的利剑纷纷卷刃而失语,而莫名感到焦虑,而一再地熄灭不达意的词语的灯盏将自己点燃,而一再地去冲撞那“必然的旅途”。
*
语言,或者说修辞。发展到今天已经没有太多的新鲜食材可供食用。
甚至我们(诗人们)赖以生存的,对这世界的敏锐触觉,也不过是千百年中的重复。
我们沉溺于一罐蜂蜜如何甜香,或许偶尔赞美蜜蜂。却极少注意到遍布山野的姹紫嫣红。
果不其然,打开新闻,风平浪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传承下来的一贯作风。过去有一个皇帝,他的皇子们可以肆意杀戮,骄纵奢横。只要不挑战他作为皇帝的威严。爱民如子或者说执政为民的画皮下,大多是卫保皇权。即,一切为自身权利的延续服务。
历史的轮毂下,平民命不如草芥。
一把千里巨尺,持尺人是不会在意一个毫刻的残损或消失的。直到所有刻度消失,尺子成为一根木棍,这时候,会更换一种新的标刻方式,或者更换一个持尺人,但作为毫刻的根本命运,并未改变。
诗人,便是活在这刻度改变的命运之中。一群可悲的最先感受到疼痛的人。
怪不得那么多的前人,寄于山水,埋于书画。
那些规劝受害者原谅施暴者的人更令我憎恶。“他都跟你道歉了,你就原谅他吧。反正已经是这样了”
这世界的闹剧永不会落幕,只是一出接着一出。
每个月的一次盛宴,我都要留一段特别时间,借助你们的诗句,好好的停一停,想一想。
与其说,我写出了诗句,倒不如说,是被它们钓上来的一条鱼。
——青笺社·张聪
作者回复:
我觉得可以把聪哥的诗评和卡卡的诗评合起来共同回复。因为他俩的诗评似乎正好抛出了两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
看鹿的诗,就像看一卷录像带,可以单屏,可以多屏,可以快进也可以慢放,可以放大也可以缩略。原谅我用这样初级的比喻,老鹿的诗句一直以来充满了迷幻感,奇巧的平衡视角,首节的窗外海洋和空杯泡沫;融合度极高的修辞,次节的深渊和虚欢;纷繁的词汇,黑白窥视或者是人性的“冷视”;抛开这几点,鹿的节奏大概是像是发散的灯花,在最后一节给我的感觉,应该是一种晕眩的气泡感。所以说,这首作品我不打算按照惯例进行意象的解读,说一些创作的问题,鹿写了很多事物,很多与之呼应的词句将它们粘合在一起,并且巧妙地避免了个性突出的生涩和粗糙感(没错,我就是反例),这样组成一组庞大而细腻的感观,很酷也很废心血,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看到鹿试着做一些减法,或许我看到鹿的作品都在试图挑战一些共性的话题,我会试着学习这样的写法,或许在此之前,我想看到一篇作品,能够让我解读一点鹿作者本身的内在的价值取向。只是好奇。
——青笺社·卡班纪
作者回复:
先回复卡卡,你并不是反例,你诗歌中的晦涩并不是未经雕琢的粗糙(有时候粗糙也是一种美啊),只是每个人处理焊缝的方式不一样。由此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诗歌可以是什么?
她可以是“写,为了那缭绕于人间的种种告别”的张枣,她可以是“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的辛波斯卡,她可以是“伟大的木匠属于伟大的钉子”的王敖,她可以是“挖掘”的希尼,她可以是“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抽泣”的艾略特,她可以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的李后主,她可以是“我们的一生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敌人”的朱朱......她可以是你,我,他...同样,她也可以是卡卡。
烟火正因为有了不一样的颜色才有她辨识度的独特。
这是一个需要大师长篇累牍而我回答不了的问题,却让我想起何勇的一句歌词: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
然后,对于聪哥所讲的“新鲜食材”和“千百年重复”的传统诗歌美学的继承与再创新,我在第四话中已经说过了,这里不再复述。后面聪哥提到的一些敏感话题,让我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诗歌可以为我们做什么?
诗歌什么都为我们做不了。
面对聪哥所说的强权,诗歌无疑是脆弱的。1945年,卡洛斯·德鲁蒙德的《花与恶心》没有打破独裁统治,穿越半个多世纪之后的里约奥运会上她同样没有消解资本家对于环境的污染。希尼说过:“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几乎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而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却是无限的。”这里的“无限”,换句话来说就是,你可以粉碎一张纸,却永远无法粉碎一首诗。即使再无力,她也会为我们竖起一面旗帜,点亮一盏灯,掀起一股浪潮,凝聚一种力量,提醒我们还有信仰和希望。顾城不是说了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种光明就是诗歌的恩赐。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把问题反过来问。我们又能为如此脆弱的诗歌做点什么呢?
......
*
每收到一份诗评,我都会找个安静的角落,带着仪式感去细细品读。像一个孩子慢慢拆开一件神秘的礼物。感谢社友们的付出,关于诗歌,我们还要一起翻越更远的旅途。但是,到这里,我必须收尾了。
诗人洛盏老师的诗集取名作《沐浴在县城》,我想这不仅仅是对大师的致敬,更是对自我的鞭策。早在2014年,洛盏就在文中对此作出过阐释,在此,请允许我分享这段文字作为这份潦草总结得尾声:
作为一个过度依赖文字的人,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像一辆密封的箱型车,里面爬满隐晦的蜘蛛。如果我的生命还散发着幽微的银子的光,那是因为我仍旧对诗歌以及身边的朋友怀着童稚般的信任。在取消随意,拥抱同道人的责任与共处之后,我一定还能为你们再做点什么。正如本雅明所说,我的生活渐渐像一个圆心分得很开的椭圆,一个圆心是神秘的沐浴,一个圆心是经验的县城、不洁的熔渣,更准确的说,一个是热爱,另一个是牺牲。
二零一八年八月十四日·鹿
番外速评:
截句
作者:鑿鬱齾蠽
诗在夜的镜片中跌落
大得像只蚊子
生活是孤悬的千纸鹤
而我忘了折痕
*
从悖论中展现张力。
——倾蓝
*
诗歌的美在于镜头不停晃动中析出的那一粒盐在内心溶化的时候。
——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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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出少数不存在释放其他可存在,最高理想与最低情状搏击而出宽阔可能性。
——蔓
*
诗行间皆生之投影。
——卡班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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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不知天在水,一船清梦压星河”。
——张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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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种质地的交叠中,营造着错落别致的空间感。
——川石
*
快而且从容,虽短却有曲尽其妙的感觉。
——青云子
感谢诗人鑿鬱齾蠽提供优秀诗作
感谢您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