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事
我们早上六点起床,洗漱完毕,就去食堂吃早餐,早餐好吃,每天都是炒河粉。油腻腻软绵绵的炒河粉,现在想想,是不太适合早上吃的,但是那时候,我很喜欢,因为比之前在学校的白馒头好点,后来又觉得没好到哪去,因为在学校饭店里吃馒头,还有一大碗面汤可以喝,就那么吃吃喝喝,一顿饭也能吃得饱饱的了,虽然三餐都一样,起码还有个盼头。这河粉虽然好吃,量太少了,一个铲子,总铲不满,看着很随意的样子铲一下,铲子里永远只有半铲,我直直盯着,多希望阿姨或者叔叔能铲多一点点也好啊,我拿着一个小碗都装不满,两口吃完,肚子还饿着,我总是回味着河粉,带着遗憾,饿着走出食堂,穿过电视机房,经过那条长长的水泥路,去车间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中餐是我最喜欢的,食堂分了两个窗口,一个辣味窗口,一个淡味窗口,湖南人、四川人一般会选择辣味的,广东人、南方人会选择淡味的。我每次都走进辣味窗口,打一盘子饭菜,量足够吃,很多人说不好吃,我觉得很奇怪,我爱素食,这菜比家里的丰富多了,比学校那个单一的大馒头更是味道好了不少,后来我只记得那带着红辣椒粉的大白菜,很下饭,我总是吃光光,然后满足地挺直腰杆,走出食堂。
晚餐也是一样。不过因为晚上要加班几个小时,回到宿舍洗洗弄弄,到睡觉时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只能饿着肚子,等待早上那半铲子炒河粉。
在思泰电子厂一年多,直到离开,我的体重跟在初中读书挨饿时一样,104斤,没有丝毫变化。
刚开始上班,我们跟着老员工学习各自工位的操作流程,一条拉上有很多河南女孩,除了那个胖胖的在最后一个工位烫锡的男孩,他总是不说话,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还有助拉长得很帅,额前的头发长,遮住一只眼睛,显得很神秘,叫峰,瘦瘦的,就是个子矮,是湖南人。前面工位有个女孩珍做事非常利索,看起来人也比较淡定有数,由于表现优秀,后来做了拉长,她也是湖南人。我们拉长琼是广东人,个子很矮,开会的时候要垫个凳子,扶着踩着上去,喊着说话,她的嗓子一直是哑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话说多了,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河南女孩很好,她们说话直接,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也没有心机,当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年龄都还小,太小了,最小的那个才14岁,好在成了姐姐们的团宠,这帮河南女孩们都管她叫“小妮子儿”,也可能不是,因为结尾还带一点颤舌音和儿化音,我到现在也没听过的叫法,就是很亲切,所以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做错了事,姐姐们帮忙改。只是后来产量高,难以达到要求的时候,她的鼻梁冒汗,耳朵上的绒毛在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就像清晨的植物绒毛还带着露水,让我想起了那个词“乳臭未干”,她可真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
我在这群每天嘻嘻哈哈的队伍里干活,还是有些放松的,她们会认真地教新员工岗位技能,会一起吐槽那个新调来的凶恶的助拉,会在下午困的时候讲讲笑话,当然也都是在助拉们看不到的时候,后来产量越来越高,她们也一起吐槽这万恶的产量,让我们每天都要免费加班两个小时。为了完成产量任务,本来七点上班,我和同工位的姐妹六点半就来了,吃午饭也是赶着时间,急急匆匆地吃完,就回来趴在流水线上继续干活,就这样也还是干不完,偶尔完成得快一点,拉长琼就会在很多人面前夸我,阿燕,做的不错哦,我听了很开心,离开学校,就只能这样艰难地获得一点成就感了,我还算是个优秀的学生,也要做个优秀的员工,于是我更加努力,早起上班,快速吃饭。
直到有一天,拉长叫我过去,不是琼,而是借调过来的一个别的车间的拉长,琼那几天暂时被换走了,拉长们都很凶,似乎只有会凶人,才能做好拉长。她大声叫我过去,当时我就吓了一跳,腿都有点软了,走到她面前,她好像怀孕了,肚子有些大,就那样大模大样地坐在拉头,直盯着我,喊起来:会不会做?就这一声,我快要吓死了,声音太大了,似乎是要传遍整个车间,我的脸在发烧。她接着喊:这么松,干什么吃的?我眼睛里充满了泪,透过迷蒙的泪珠看过去,有的铁环也翘起来了,我自责自己做错了事,泪珠掉了下来,她依然叫喊:会做了做,不会做,回家跟你妈种田去!这几句话,让我瞬间破防了,这么痛苦的时刻,她竟然连带着说到了我妈,还要我去种田,我一边感到对不起我妈,一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下来。忘了后来是怎么走回去的,我记得那天下午只有一个念头,我宁愿一个月不要工资,我要好好学,好好干,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责骂呀!
我们和领导似乎是两个世界,助拉和拉长穿着褐色工衣,普工穿蓝色工衣。她们在一起会开玩笑,讨论男女朋友、结婚生子。似乎她们才有正常的生活,而我们都是一群机器人,只能每天埋头苦干,不能说话。后来上厕所也受限制,要去拉头的助拉那里取一个离岗证,每条拉只有一个证,上厕所的时间不能长。
有一次要干通宵,说是产量完成不了,需要通宵赶货,夜里没有夜宵吃,快下班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突然大姨妈来了,也不敢说回去,从窗口看去,外面已开始微微泛光,快到早晨了,想着马上就可以回宿舍,可是等了好久还没有收工的迹象,我在工位上焦急的等待,又累又困又饿又担心,一时间,有点绷不住了,委屈随着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就那样流着,没有一点力气了。对面有个人看到了,他好奇地问同伴,同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哭的晕头转向,走的时候,快要找不到下楼梯的出口了,大家都忙着,没有人关心我。
晚上,我坐在工厂的长椅上,身后是草坪,就像美好、祥和的生活,前面是人来人往,我一点也不想面对了。我就那样坐着,咀嚼着那个拉长说的话。在这之前,我还是一个读了两年快班的好学生,是一个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范文的榜样,是一个同学跟着我做了错事,都不会担心被老师骂的标杆。而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我在黑暗里哭泣,脑海摆脱不了拉长那魔咒一样的声音,无助地哭过,想着往后的日子,我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黑夜,怎么也看不到未来。
我给妈写了一封信,写了我在这里的情况,写了老员工有时候也会不耐烦,拉长有时候会凶人,活干不完的时候要加班,加班没有加班费,我在这里好累啊。我知道妈没任何办法,但我还是说了,我需要爱,我要来自妈妈的舐犊情深,我还是个孩子,我一个人承受不了。不久妈回信了,那天,我在来信公告栏里搜寻到了自己的名字,高兴极了,转身就去取信窗口排队,拿到信,真是家书抵万金,浑身都有劲了。在宿舍里读信,我一直在哭,妈安慰我的话,让我感动,妈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女儿,你回来吧,妈养你,不让你这么累,你这么小出去受罪,妈对不起你!妈写了三页,我看过,哭过了,反而有了一种力量,为了妈,为了苦读书的哥哥弟弟,为了我们这个家,我要好好干,我要争口气,别人能做的,我也能!
我发现使用的工具,镊子很重要,头不尖的镊子不好用,有点翘头的镊子不好用,宽大的镊子也不好用,每天收工的时候,助拉会来收镊子,第二天开工再发下来,我看到有的老员工会悄悄藏镊子在口袋里,后来我也找了一把好用的,收在口袋里,回宿舍洗衣服的时候藏在凉席下面,有时候上班忘记带了,就再悄悄藏起一把,好用的镊子,不光产量会赶得快点,绕起来顺手了线也不会松。再者,铁环翘起,跟上一个工位也有关系,拿来的时候,看一看,没粘紧,就退回去,胶水太多了,丝线就容易浮起来,也不能接收,这样下来我的问题就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