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鱼儿埋驴
1990年，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专家来王金庄考察，称王金庄梯田为“世界一大奇迹”“中国第二长城”。自此，天下人在世界的版图上找到了一个人文亮点。沉寂的小山村热闹起来了！每天游人不断。于是，我在网络上不时地看到关于王金庄的游记，新闻，散文，还有学术论文。
一个外人眼中的王金庄呈现给了这个世界。其中，对王金庄驴的表述，与实际情况不尽相同，大多写到王金庄人爱驴敬驴，去庙里给驴上供祭祀，冬至给驴过生日，死后再埋葬送终，官方学术论文也写王金庄人“忌食驴肉”。
爱驴敬驴不假，过生日，过满月，烧香，上供，也是真的，但埋葬和忌食，则是半真不假的。
不少文章里写到毛驴逝去了要埋葬，但我从一街搜寻到五街，一户埋驴的人家也没找到。关于埋驴的流传，只是表达了山里人对毛驴的深厚感情。
02
我在距村五里以东的西坡村教学，我们的校长也养着一头毛驴，彪悍温情训良。前几年老伴去世后，他就把驴卖给了本村的一户人家。
老伴不在了，老校长孤孤单单的，我们去看望他，他说：“钱也花了，北京的大医院也去了，尽本事了，认命了，没救的病。”说这话的时候，他心宽坦然。
说着说着，他卖掉的毛驴回来了。老牛恋草马恋圈，蛟龙恋水虎恋山。驴，多情的驴，换了主人的驴，卖走了还依恋老校长的驴，又返回来了，驴在主人的怀里直蹭，老校长抚摸着驴耳朵，他不坦然了，两行老泪流下来。
人驴之间的这份情，世人皆知，我更晓得，我是想搞清，究竟谁家埋了驴。有人告诉我，西坡村有个叫“鱼儿"的人埋掉了自家的骡子。
03
傍晚散学了，我在校门口碰到了赵何水，他扛着镢头从地里回来，我问他鱼儿的家在哪里。我想问问鱼儿埋骡子的故事。
赵何水家曾养一头草驴，草驴就是女驴，给他家生育4条骡子.两头毛驴。毛驴价格，目前在8000元左右，一个穷家庭，有4骡2驴这笔大财产，马上由衰弱转为兴盛，从此变得旺相红火。为表达草驴的恩情，赵何水说，一旦驴死了，他会埋掉的。
后来赶上大集体道路，草驴交公了。最后从悬崖上摔死，社员们剥开吃了驴肉。
原来赵何水，是西坡村的交易员。比一般人更懂驴。他看一眼，就能看出一头驴有几斤几两，价值多少，
武安县阳邑有个驴肉市场，主要供给邯郸市驴肉需求，目前，驴肉价格每斤40多元，骡肉27元，驴无论老死或异常死亡，就直接卖到武安了。
1，和鸡不一样，自己杀了，吃不了。2，囫囵卖了，40多元一斤，自己杀了，在本地卖，按这个价格卖不出去吧，穷老百姓，有多少人肯掏40元买一斤肉呢。3，对驴有情，驴是伙伴，不想吃伙伴的肉。
他还懂得捏七撇八和勾九等买卖驴的肢体语言。用肢体语言交流，避免了街坊邻居讨价还价的尴尬。
他有本领用药骟和夹骟两种方法，将男驴变成女驴。不，是变成不男不女的驴。
鱼儿为什么埋骡子?赵何水给我讲了其中的缘由。
04
我还是想听听鱼儿本人讲讲，她为什么将骡子埋葬。
次日早晨，天一亮，我就去找鱼儿，
一位女子跑步领路，看来鱼儿的人缘不错，遇事有人帮忙。
(10)鱼儿埋驴
这是鱼儿的新房子，是给儿子盖的。两个儿子都在成都，她的家庭很殷实。赵何水昨晚跟我说，这是她埋葬骡子的原因之一。
她的大门上着锁，门上贴一字条，上写“闲人免进”。
(10)鱼儿埋驴
新房左侧是鱼的菜地，豆角已经上架。
老伴去世了，儿子到了南方，鱼儿就成了60多岁的空巢老妪。但她把菜地打理得有眉有眼。
(10)鱼儿埋驴
这一块栽着山药，长得郁郁青青。
(10)鱼儿埋驴
这个长方形小池里，育着红薯苗。一毛二分钱一棵，卖了一茬又一茬。是她的经济来源。
(10)鱼儿埋驴
堰头上，花椒树整齐地排列着，看上去有十年树龄，不老不少正当年，枝稠叶茂，树叶发黑，骨朵大椒蛋也大，生机勃勃。
花椒，是山民的支柱产业，38元一斤，鱼儿是种地行手，她抓住了大头。
(10)鱼儿埋驴
这里育着花椒树苗。60多岁的老奶奶啊！你还能活多久？你还要移栽花椒树？你的花椒树长大了，你就到另一个世界了，下一代人已经飞出了大山，你的花椒会由谁来采摘？突然有一天，你生命不再，你精心伺弄的土地将怎样安排！我们的山民啊，睁眼一天干一天，小车不倒只管拉，今天能动今天动，明天咽气明天停。
(10)鱼儿埋驴
这一行南瓜栽在地头，可以朝坟地拉秧，南瓜秧占不了土地，鱼儿有数算。
(10)鱼儿埋驴
西葫芦结上了，一个老人不用多少，一顿有一个就够吃了。
(10)鱼儿埋驴
豆角还不大，再有一场雨，管她吃不完。
(10)鱼儿埋驴
小葱栽了一行，啥也不用多，样样都要有。
(10)鱼儿埋驴
空着的地还没有种，仔细观察照片，你会发现，右侧大部分已经锄过，左侧土色发白的一部分还长有杂草。如果有驴，一阵就能犁完，如今没了驴，老人不知来锄几次才能锄完。
05
领路的女子说，她不在新房，那就是在旧房老家。沿街向东走，很快就找到了老人的旧宅。
(10)鱼儿埋驴
这个老石房应是60年代以前的建筑。老伴去世了，儿子出门了，一个60多岁的空巢老妪，就住在这里。
(10)鱼儿埋驴
大门仍然锁着，领路的人判断，天一放亮，她就下地干活去了。
(10)鱼儿埋驴
大门右侧是个驴圈，透过圈门可看到驴槽仍在，圈里干燥，没有圈驴的痕迹。可以肯定鱼儿埋掉骡子后再没有买驴。人到暮年，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喂养骡子。
一个老人，没有骡子，还要把地做得这么精细，除了起早还得贪黑。依靠自己一双老手，把荒地镢遍，把痛苦咽下。邻居告诉我，她好说好笑，心里一有忧愁，就歌唱起来。
返回的路上，庄稼人正往地走。有一个老人骑着驴，老伴牵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10)鱼儿埋驴
少年夫妻老来伴,无夫有驴也算伴。鱼儿失去丈夫后由骡子给做伴，上山下山把她驮在背上，家里家外与她相依为命。丈夫去世20多年了，鱼就跟骡子做了20年的伴。去年鱼儿年高66岁，仍然稳稳地握着犁铧，弓着腰背，骡子随着鱼儿的心事，犁春地从堰边犁到堰根儿，犁秋地再从堰根犁到堰边，从外到里，从里到外，过去回来，不歪不拐。
一个老太婆，一条大黑骡，一对好明友。
去年，由于内干，大便不通。鱼儿去王金庄，张家庄，涉县城请来了三方兽医，其中西坡村距县城45华里。终因医治无效，不幸去世，享年二十有四。
骡子结肠而死，卖到武安阳邑，能买1000多块钱。多年的伙伴，被人大卸八块，她怎么也过不去这道坎。刀插在骡子身上，骡子已不知疼痛，鱼儿却疼痛起来了，等于刀子插在了自己心上。
儿女们的孝顺，也把1000多元卖骡子钱没有太当回事。只要能减轻母亲心中的痛，1000块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鱼儿和他儿子闺女都哭哭啼啼将骡子埋葬于村西，不惜用一个大单子铺于墓穴，让骡子躺在单子上，用单子的另一半盖住身体，骡子头下又垫了案板，让骡子枕上，舒舒服服，长眠安息。
鱼儿一人埋骡子，天下人却认为王金庄人都忌食驴肉，本身就有了社会意义，演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
是为记。
后记
石井沟村李国未老师，在微信里说：
刚刚看了你的驴系列10，埋驴的事有，不多。毕竟穷人多，绝大部分人都还是把驴卖了，变成钱了。
石井沟有个增榜驴死了就埋了，被一伙年轻人刨出来吃了，增榜知道后大骂不断，闹得很僵。
感情可以理解，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知乎上有句名言叫:“脱离剂量谈毒性，一切都是耍流氓”。
石井沟，在王金庄西，仅隔一座山，山上打一隧道，从王金庄穿过隧道，就到了石井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