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元培毕业典礼戴锦华教授致辞

        今天你们毕业了，我不知道对于你们这是一个来的太早的少年终结式，还是一个来的过迟的社会成人礼。我肯定知道的是，这是个大日子。一个你们作为孩子推移于成年人世界的成长期的结束，一个漫长的接受教育，并且在应试结构当中不断的句读你们生命时段的终结。一个你们将作为个人、作为社会人的岁月的正式开启。可以说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天享有“学生”这个鲜明而又含混的称谓的日子，今天你们将终了或开始实践这种身份曾携带着的社会与成年人世界的无穷希冀与期待，同时也是社会成年人世界对你们无尽的要求、指令和约束的日子。你们将步入社会了。

        这是一个隆重喜庆而庄严的时刻，我们相聚于此，祝贺你们，恭喜你们，送别你们。这是我个人生命当中的第41次。每逢此刻，身为一个教师，我会体会着生命的饱满和心愿，我会经历着年长者情不自禁的祝福和泪目。这个时刻，我会无限的喜悦，又会感到无名的惆怅，因为我们将送别你们。我不知道对于你们来说，这是一次挣脱还是一次丧失。也许这是一次挣脱，自此你们不必每时每刻的应对即将到来的测试考核，不必再倒计时式的迎接学生生涯无尽的攀升和滞留。也不必一次再一次去揣度、去思忖父母们，老师们的意愿，期待和标准。今天往后你们可以、也必须做你们自己，作为一个个人去构想，去践行你们的人生。你们将迎接无限的可能与未知，你们将于此前无数个似在远方、又似在近旁的他人一样，一起去构筑、去保卫我们的社会。当然，也许这是一次丧失，你们在挣脱学生身份的束缚规训要求的同时，你们也丧失了这一个身份所携带着的有形或者无形的诸多特权。

        身为一名北大学生，身为一名北大元培学生，你们也许早已经意识到你们事实上身居某种世界中心。你们事实上始终是某种关注和期待的焦点，你们也始终是某种被呵护和被照料的对象，明天你们将结束北大学生的特权身份。你们也自此将毕生背负起北大人之于中国、之于社会，之于世界的责任，你们将离去，你们将登程，你们将启航。不再有特许，不再有荣耀，不再有天然享有特别给予的理解和瞩目。

        自由从来意味着放逐，自由也同时意味着承担。恭喜你们赢回自由的时刻，祝福你们。作为一个有承担的社会人，至少我期盼着你们承担起你们自己，承担起你们自此铺陈和延展开的人生。

       今天我很想对你们说，但我却不能简单的对你们说，我羡慕你们。因为你们将迎来一个分外繁杂的变动不居的世界，新技术革命再次引发的巨大浪潮，绝不仅仅是又一次的科学进步，或者社会前行。而且这场技术革命意味着全面的重启社会乃至改变文明的面目。

       我盼望你们将参与对未来世界面目的勾画，而不被历史之首粗暴的涂改。我期盼你们将回答这个未来以至的提问，而不至于被这种提问的力量所吞噬。作为在中国崛起时代出生成长的一代，你们将身历中国正置身其间的全新的，也许是繁复的，但肯定绝非曼妙写意的国际环境。你们对自己生命与身份的追问确认，同时将成为对自己的中国身份和自己作为当代中国人的身份的追问和确认。无论你是否情愿，无论你们是否自觉。

       我想再次重复，我说过很多次的判断，你们生逢大时代。我对我自己说的时候，我会一次再一次的引用电影《一代宗师》当中的一句台词“大时代无非是一次选择。”我选择留在属于我自己的时代。对于我，那意味着一份坚持，一份对诱惑的拒绝，一段饱含爱的守望。而你们将选择，你们的选择将意味着去创造属于你们自己的时代。因为照我自己的一己之见，我认为我们正经历着文明史，中华史前所未有的时段。没有先例可援引，没有已知和预设的答案。而参照犬儒式的回答“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无助于我们和你们去应对我们置身其间的生存和现实。我们此处的我们，包括我和你们，我们正遭遇着知识的认知范式意义上的未知和无知。我们同时要自己去对抗信息茧房所制造所强化的有知，乃至“真理在胸”别无选择的幻觉。我们必须共同去对抗数码沙海无尽的流淌所营造的对无知的激情。

       所幸，意识到并且承认我们的无知是获知和创造的开始。如果你们能，如果你们愿，你们将为你们自己、为中国、为世界创造先例，为问题提供答案。我，和我们，这些将留在终老在大学校园中的人们。我们这些选择驻留在代沟的此端的年长者、衰老者。我们深知属于我们的时代，也许已然，间或早已终结。

       但我们依然在眺望、在瞩目别样时代的开启。我们期盼祝福你们的未来，因为你们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祈愿你们的完满和成功。不仅是社会度量意义上的成功，而是生命意义上的丰盈。愿你们直面现实，愿你们坚强，愿你们勇敢，青春的勇气是北大人、我们共同的名字也是参与开启中国现代史的称谓。给予你们的最大的传统和馈赠。勇敢的面对挑战，勇敢的迎接挫败，不拒绝生命的改写，不规避与社会谈判。但是设定自己的底线，并且守住它。

       同样，我要再一次重复我自己说过很多次的话：人生的功课也许是从“输的起”这一刻开始。学会成为一个输得起的人，至少我自己毕生在修习这门功课，并且获益于此。

        愿意你们坚强，愿意你们坚韧。人生很长，人生很短，人的生命因短暂而灿烂。享有你们的生命，热爱你们的生命。你们是生命树上伸展之中的枝条，因此你们和我们树身和根系，也许是已经在脱落的树皮和落叶，彼此相连。我们始终会感知你们的梦与怕、喜与痛、爱与恨，因你们我们不惧怕衰老和死亡。

        愿你们持有爱，愿你们赢得爱，愿你们始终能够体认自己，感知他人。毕竟相爱，与不完美的肉身之人的相爱，而不是与形形色色完美的纸片人或者自我幻象之间的恋情。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争取，间或可能获得的微型奇迹。时至昨日，直到永远，我们共同持有北大人这个骄傲的名字，你们作为北大元培人，更独具一份荣耀。今天你们将出门远行，生活一定会修订你们曾在这里描画过的梦想，但是重要的是永远不要忘记或嘲弄自己有梦的年华。活着，去爱，去背负，去创造，坚守，并且不服，无论成败，你们都将是我们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