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房子和我的旅行
一
我要走了要走了,没有人知道。
我是在一个雨夜离开的,因为我不想让大家为我难过,所以趁大家在睡梦中悄悄起身。
我推开房门,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雨在低低地抽泣。
算了吧,雨儿啊,你知道的,我到哪儿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说这番话时,我并不敢看她,人要是决心离去,就该心肠硬些,说些伤人心的话;要么,就低下头去,假装你再也忍耐不了这里。
好吧,我承认,不管是海边还是内陆,平地抑或高山,你都是人们打心眼里期盼的对象。但我……
我不想做任何保证,我此行什么都没有带,钱夹、指南针、睡袋,统统被我扔在家里,甚至,旅行的方向,旅行的时间,我也统统没有理睬。我就是要横下一条心,抛下现在所有所谓的“人生规范”,过一下从来没有人过过的生活。
雨越下越大,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但是雨儿,你要明白,每当我喝水的时候,我会想起你。那里有你小小的影子。我怪难为情地说。
于是她止住了哭泣。亲眼看到她为我难过,我感到非常骄傲,心安理得地出发了。爸爸妈妈明天一觉醒来,发现他们睡在野地里,会是什么样惊讶的表情啊。
二
事实上,我的行李全在心里。但它们与其说是行李,不如说是累赘。一开始,我是一堆自由的泥土,后来,有人指着我说:你怎么能那么懒散呢,你看你身边的刘洋和王晓,他们都已经成了人形,在阳光下暴晒哩。于是我只好把自己灌进模子里,这种磨合真痛苦啊。我渐渐得变得不是泥土。这些行李,就是在那个时候赖上我的。
我望了望漆黑油亮的野地,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我已经从那里跑了出来,从今以后,做人做土都随我,我还想这些烦心事干什么?
我兴奋地像一匹豹子,往左冲一阵,往右跑一程。我高兴地上窜下跳,张着嘴大口喘气,淤积在心里的累赘一点一点被抛出来。
但我渐渐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我明明已经趟过三条小溪,越过两座山岗,可我一回头,我那蘑菇般的家居然仍在我身后。
我以为是我出了幻觉,欣喜若狂的人常常遇到这样的问题。我停了下来,站得笔直,随后,我慎重地迈出了左脚,没错,我和房子的距离拉大了一步。我的右脚跟上去,房子已经落后我两步了。
“没错,”我对自己说,“一定是你看错了,你一向神经兮兮。”
确定了这个事实之后,我放心大胆地往那黝黑的山上爬去,像跳蚤快乐地爬上柔软的皮毛。我彬彬有礼地够了。
当我一溜烟爬上那座山包,我看到我的村庄像只温顺的猫在山脚下蜷着身子睡觉。我已经把它抛得远远的了,我自由了。自由,这两个字来回拂着我的脸庞,那股初夏的清凉让我着迷。我站在山顶,费好大劲挺直了腰,把群山揽在我的怀里。
现在,让我下山。可是,当我不经意往后一瞥,天呢,这座房子怎么还跟着我!
不不不,这肯定是我眼花。一座房子怎么能像人一样跟踪我呢。这太可怕了。
一只吃完不知早餐还是晚餐的猫头鹰打着嗝从我头顶飞过,对我说“太可怕了。”
我浑身颤抖,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往前挪步。如果这是海市蜃楼,我换个角度应该就看不见了吧。我紧张极了,像赤脚走在刀尖上——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挪,在蹭。
如此十步之后,我缓缓回头,妈呀,那房子正大摇大摆地向我走来。
我吓得拔腿就跑,在浓墨似的夜色里,我只往那夜色更深处钻去。
可是我差不多马上放弃了努力。这座房子轻而易举就赶上了我,他在我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像健身教练一样监督我跑步。我已经气喘如牛,他还是一点声音没有。
我突然停下来。房子刹不住脚,直撞到我后背,咔嚓几声后,他像一栋真正的房子那样停了下来。这样看上去,我刚刚跑来的地方,好像一直有这座房子似的。
对不起。他开了口。
你……?我已经害怕得说不了话。
我,我不是妖怪了,你不要怕。
你说不是就不是啊,证明给我看。我原本只是想表现得强硬一些,没想到火药放太多了。
你在我怀里睡了十八年。沉吟片刻后,他说。
我想起躺在房子里的温馨时光,这让我几乎落泪了。在我就要伸出手摸他的脸时,我警醒过来,问:那你为什么会说话?
房子一直就是会说话的。只是你们听不到而已。好像你们听不懂风声、雨声。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可你还能跑,房子怎么可能到处乱跑?我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为什么不可能呢?我花了十年,才向大树学会,怎么样把自己的根拔出来。又花了八年,才能勉强用它走路,
听了他的话,我很难过。又因为我真的非常熟悉他,就不再敌人一样地盘问了。
最后,我一定要看看他在用什么说话。
他很害羞地打开了房顶的瓦片,像小朋友看医生那样说了一个“a”。
这样,在相处十八年后,我正式认识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