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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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海有限的记忆里,曾经有过一个穿着碎花裙好看的女老师,名字早已无法想起,但她的一双眼总是闪动着光,她教的是音乐,课堂上唱起歌似百灵鸟般动听。那位女老师总是喜欢把一句话挂在嘴边:“爱,不区分年龄段。”
2008年的秋天,那位老师不知何故从课堂上永远消失,班主任是个皱巴巴的老妖婆,以整治学生为乐。在碎花裙老师走后的第一堂课,她便如宣布真理一般告诉所有学生:“要让我发现谁早恋,等着家长来学校。”说完猛地一拍手里的粉笔擦,好像法官在宣扬她不可撼动的威严。
也是在那年秋天,向海喜欢上了一双手,不是因为那双手有多好看,而是当他在排练元旦晚会要排练的集体舞时,牵起的这双手,会给他内心带来强烈的满足感,像是加满了95号汽油,即使在喜马拉雅山边行驶,也如履平地。
那双手,是属于一个叫作苏玲玲的女孩,头发总是捎着一个粉红色发夹,留着一头短发,跑起步来一摇一晃,双眼灵动,一颦一笑间像是带着春风般低语的温柔。向海喜欢她的手,也喜欢她冬天时经常穿着的一件粉红色针织毛衣,更喜欢内向的她说话时的低语。
向海是个迟钝的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时,已经26岁,在酒局上各个男同事吹嘘自己的经历过多少女人时,他如一股清流说起关于苏玲玲的一切,只得到白眼还有笑话。
“那你最后和她睡了吗?”
“不是吧,就牵手?这也算男人?”
“我和你说,这样的女人,我睡了不下十个,都是装的。”
“小学生,你能懂个什么?哈哈哈!”
......
坐在一旁的经理有些看不过眼,他嘴角朝下一弯,说道:“向海,你就不对了,你自罚一杯。”向海不会喝酒,他面露难色,但这份工作是他所珍视的,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把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后,感觉天旋地转,然后便是各种笑声和骂声和一片黑暗。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幼稚,嘴都没亲过,在其他男人面前简直是笑料。向海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谈过恋爱,回过神来已经26岁,这些年他喜欢过几个面容清秀的女孩,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因为他深知对方不会喜欢自己。
醒过来时,饭桌上已经人去楼空,恍惚之间有一个人和服务员说了声什么,然后朝向自己走来。
“向海,你还好吗?”是个女生的声音,听到这里,向海浑身打了个激灵,立马从沙发上坐起,精神抖擞。说话的人是余雪,是比自己小一年同一个办公室的女同事,面容白皙,一头齐肩的短发染成淡淡的褐色,鼻梁高挺,入职以来都会很频繁地跟向海请教工作上的事情。
“没,没,我好着呢,你看!可以走直线。”说着向海立马蹦下沙发,凭借所剩不多的清醒,摇摇晃晃地走了个S形路线。这让余雪笑得直不起腰来,她站起身,扶住了左摇右晃地向海。向海顿时感觉耳根如火烧般炽热。
“给你打辆车吧。”余雪双手抓着自己的手臂说道。
向海疯狂点头,他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只记得在打车的过程中,自己碰到了余雪的手,有些许冰凉,像是在夏日炎炎里把手伸入浅浅的小溪中那样的冰凉。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四十五分,向海躺在被窝里,想象着盛夏的灿烂和喜悦。
毕业后,自己便回到了这座自幼长大的城市。城市的发展很快,甚至把还停留在原地的人远远甩在身后,回过神来,它已然成为一座只会冷酷地发出轰鸣的巨大机器,把一个接着一个人卷入其中,向海也是其中一员。自己的工作繁杂且无趣,每天就是寻找一大批陌生的电话号码,然后拨通,推荐一些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投资产品。
日复一日,眨眼便已26岁,在青春的尽头跃入大海,本以为是更为广阔的天地,但却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回到岸边。
“滴滴滴!”手机闹铃传来刺耳的声响,自己原来睡着了,向海把铃声关掉,在被窝里磨蹭了一下后,便洗漱穿着好,虽然是秋天,但窗外却飘起连绵阴雨,他随手抓起一把伞,加入了早高峰通勤队伍中。
余雪早早来到了公司,朝着踩点上班的向海打了个招呼。
“早。”
“早,向海,头不晕了?”
“我酒量好着呢,看,走的可是直线!”说完,向海装着醉汉的样子,走了个S形,这个S形还没走完,他一下撞上了一个大肚子上,抬头看去,正是公司老板。
“老板早上好。”向海的声音细得像是蚊子,他瞥了一眼余雪,她此时已经开始工作,正对着电脑认真地输入些什么。
“等会儿来一下我办公室。”
老板是个带着金丝眼镜,嘴角永远下弯的人,和向海的经理是一起创业的商业伙伴,他的办公室内有个巨大的落地窗,雨势好像变大了,豆大的雨水滴滴答答地甩在玻璃上。
“坐吧。”
向海畏手畏脚地坐在了一张沙发上。
“向海。”
“到!”向海又立马从沙发上蹦起。
“最近你的状态好像不怎么样?是家里有什么困难?”老板托了托脸上的金丝眼镜,没有看向海,而是慢悠悠抓起桌上的报纸,读了起来。
“没有,老板。”
“那就好。你一直以来工作都很认真负责,但是你知道,最近公司效益不好,准备搞一个末位淘汰制,我一直以来都很看重你,所以才让你过来聊聊。”说完老板看了一眼余雪的方向,继续说:“你年龄也差不多了,应该考虑考虑家庭问题。”
向海注意到了老板的眼神,没说什么,只是点头。
“但是。”老板突然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个兢兢业业的下属。“要想清楚自己想得到的和能够得到的,我就是靠着这样的信念,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要总是期望着不切实际的东西,明白?”
向海握紧了拳头,以几乎不可辨识的幅度,点头。
“回去工作吧。”
“老板跟你说什么了?”余雪从工位上探出半个脑袋,眼中满是好奇。
“让你好好工作,别老想着别的。”向海打趣道,他自认为是个不错的笑话,但对方却只是“哦”地一声,向海把接下来的话噎进肚子里。
“啊?投资,不好意思,不用。”
“你哪位啊?怎么有我电话?”
“滚!”
......
被拒绝是向海的日常,他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是只要告诉自己,对方拒绝的只是自己推荐的东西,而不是自己,他也渐渐地也学会了接受。不过更重要的是,来到这家公司,是他作为千万名大学毕业生的一员,毫无所长的自己所能进入的最好的地方。
向海害怕自己成为被淘汰的一员,到了中午下班时间,也没像往常一样去吃饭,而是坐在工位上,面对着空气思索着自己贫瘠的未来。不过即便是午饭,也只是普通的三明治,像数百张白纸叠起来后的味道。
向海曾经也是个喜欢打电话的人。在和苏玲玲同待一个课室里的时间里,他总是乐此不惫地通过电话和朋友刘斌说起关于苏玲玲的一切,只要是关于她的,向海也像海绵一样吸收着。那是他最为快乐的时光,即便是因为高昂的电话费而要吃父亲的巴掌,他也不在乎。
而向海那时候最关心的,是苏玲玲有没有喜欢的人。
“难道你喜欢她吗?”
“怎么可能!”年幼的向海争辩,窗外是万里无云的蓝天,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白云悠然漂浮其中。
“我觉得老妖婆说的都是假的,课本里说过爱来自心间,但我的心难道会因为我还读小学而没有爱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大人们却好像自然而然就懂得呢?。”
对于这个问题,向海答不上来。不过他认可刘斌说的话,难道人长大了,爱也会在心里突然就长出来?像是春天从土地里冒出的春芽一样破土而出吗?
但这都无所谓,在向海心里,那颗翠绿的种子只属于一个人。
2010年的夏天,刘斌在小学升初以后,因为学习成绩不好,跟着父母外出打工,后来听说因为骑车速度过快,摔断了腿,下半生只能在轮椅和床上度过。而苏玲玲,似乎也跟着那个余热仿佛还停留在身边的夏天,一同消融在时光当中。
向海不是没有想过给刘斌打电话,再和他聊一聊关于过去那些夏天、关于苏玲玲的一切。但也转念作罢。假如他还在这座城市,恐怕也早已献身给城市飞速推进的工序里面,成为无数在自己身边的人一样,说着粗俗的笑话,聊着粗俗的内容,吹嘘着自己占有过的女孩数量。
而苏玲玲,向海没有她的电话,只有关于她的回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向海开始写信,他期待着有一天能够见到苏玲玲,再把这些信亲手交给她。但直到苏玲玲与记忆中城市最后的灿烂一同消失于时光尽头,向海也没有把信送出。
在醉酒那一晚后,向海开始给余雪写信,只有在写信的时候,他才能够暂时脱身,重新成为一缕白云,自由漂浮在蓝天之下,他会在家里写,偶尔在公司加班至深夜时候也会写,把关于自己所记得的夏天,还有她的动人,通过笔触,一点一滴地重现字里行间。让她成为大地的绿芽,缓慢从泥土中伸出腰肢、探展身躯,感受记忆里那热腾腾的盛夏,还有如诗如画的蓝天。
但有一天,同事发现了向海前一晚留在公司抽屉里写的信。那同事本来要找某个客户的电话号码,无意中翻到了向海折起的信,同事看到了余雪的名字,自然而然地交给了经理,经理看后,交给了老板。
向海知道自己的信被发现时,他写的信已经被公司所有人都知道了。
老板的办公室里,余雪和经理站在一旁,老板的金丝眼镜似乎比往常要脏一点,但眼镜背后的愤怒却是实打实。
“向海,这些信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
“骚扰!你这是骚扰!”一旁的经理涨红了脸,这时候向海看到经理的一只手正牵着余雪的手。“什么春天的绿芽?你这是在猥亵女同事!”
经理的声音异常些尖锐,震得向海耳膜作痛,他内心砰砰直跳,舌头打结。后面老板和经理轮番说了什么,他记不得了,只记得老板的最后一句话。
“收拾东西,明天不用来上班。”
向海顶着同事异样的眼光,把所有东西都收在了一个纸箱里,那些信上面满是皱褶,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过,他也一把扔进了纸箱里。
离开前,向海走到了余雪工位旁,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说出来。
“余雪,对不起,我只是,对你有些好感。”向海不敢说喜欢,那太过露骨,但什么也不说,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不料余雪一脸冰冷,甚至看也没看向海一眼,对着电脑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不时用手拉紧脖子上的衣领,因为那里可以看到她锁骨上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向海只是叹了口气,抱着箱子,逆着人流,进入了走廊尽头的电梯。
雨持续下了数天,今天突然变得很大,冷风夹杂着暴雨呼啸着在道路上回旋,向海想起自己的伞落在公司了,他准备回去,却停下了脚步。
经理和老板那如看待垃圾一样的眼神在向海内心掠过。
“算了,等雨停吧。”向海一溜烟地钻进了平日买三明治的咖啡店,咖啡的店主是个眼角有皱纹的阿姨,声音有些沙哑,总是带着口罩,向海喜欢称她为“咖姨”。不知为何,这个称呼总能给向海带来亲切感。
“嗯?今天喝什么呀?来个三明治?”咖姨看见向海,热情地问道。
“咖啡吧,不用三明治了。”
咖姨看了一眼向海手里的箱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多问,眼中似乎也多了一些冷淡。向海有些尴尬,他并不想别人太过明白。
咖啡有些苦,雨却下个不停,丝毫不见减弱的趋势。
不知不觉到了下班的时间,公司的楼下布满了等出租车的人。向海坐在窗边,看见了经理的黑色凯迪拉克,顶着狂风骤雨,缓缓停在了人群前。
余雪突然化身一只小兽,从人群中探出身子,白皙的脸上挂着笑意,温柔地打开了黑色凯迪拉克的车门。向海认为自己不适合喝咖啡,因为他的喉咙像堵住了一团棉花般难受。
向海决定奔跑回家,他推开咖啡店门,便立马冲出去。
“不能够让同事看见自己。”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向海一举跃入磅礴大雨当中。猛烈的暴雨灌入了他的衣服当中,身上的重量猛然暴涨数倍,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但他不断迈开,一次又一次。
冰冷刺骨的寒雨落在脸上,也落在了眼角上,呛得他只能眯着眼,在暴风雨中狂奔。
回到家时,他浑身湿透,剧烈的寒意震得他连打数个喷嚏,向海换了一身衣服,躲在被窝里剧烈的颤抖。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强烈的感情,把头蒙在被窝里痛哭不已。哭累了,便沉沉睡去。
“砰砰。”传来敲门声时,向海在迷茫中醒来,整个房间一片漆黑,他才意识到不是做梦。随手披上了一件大衣,凑到了门前。
“谁?”
没有回答。
向海犹豫再三,打开了门。门前没有一个人,但却放着纸箱,正是向海遗忘在咖啡店里的那个。正当向海准备把纸箱抱起,扔到楼道的垃圾桶时,他发现纸箱最上面,有几包速溶咖啡压在了自己写的信上,而在几个褐色的咖啡包装中,架着一张折起的纸。
向海放下了纸箱,张开了那张折起的纸。
“余雪这个女孩,是个幸运的人。”
雨淅沥而下,带着盛夏蓝天的记忆,散落于柔软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