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事杂记》十五、一家四口
新肺初期，老爸回城前千叮万嘱我要听伍女士的话，不要跟她顶嘴，必须时刻坚守“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一切等他回来再作打算，这就跟告诫一个初中娃不要随便尿床，要等他爸在的时候再尿是一个道理。
我觉得老爸多虑了，我跟伍女士的关系还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我连她那几十年如一日毫无进步可言的厨艺都能忍受，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而偶然的几次争执大多是丁敏君挑起的。所以我希望老爸能够明白一个问题，我跟伍女士的关系情况，完全取决于当时丁敏君在不在场。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之所以讨厌丁敏君，最大的原因是她这个人确实非常招人讨厌。
她本名并不叫丁敏君，因为我讨厌她，所以私下给她取了一个武侠小说中最讨厌的女角色的名字，本来我想称她为“灭绝师太”的，这个顽固暴戾恶毒终年面瘫不知笑为何物的老太婆其实比丁敏君更招人讨厌，不过人家再怎么性格不讨喜，好歹也是一代掌门，江湖地位在那摆着，而丁敏君就是个心胸狭窄喜欢背后搞小动作的小人，就窝里横的那点胆色，上不得大台面，这一点我那亲姐跟她十分像。
我跟伍女士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多，从满月到六岁，一直被她扔在农村。七岁那年夏天，我在乡下战无不胜的打架史终于被人有意无意地传到了伍女士的耳中，那一家三口终于想起了家里被遗忘的一员。为了表示对我这个长期被忽略的女儿的重视，那一家三口大张旗鼓开车回农村接我。
为了表示对迟来的他们的无限欢迎，我用棍子挑起一只硕大的死耗子扔进他们的后车座。
我至今忘不了丁敏君兴高采烈回车里拿炫耀品时那声惊恐的尖叫，那尖叫声给我前所未有的舒爽畅快感，如打通了任督二脉，那是我迄今做过的最成功也最有快感的恶作剧，成功得令伍女士目瞪口呆，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了我很久，我猜她当时一定是在想：我勒了个去，这魔鬼一样的玩意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吗？
我那铁塔一样的老爸呆了半晌，在丁敏君惊天动地的哭声中，大步向我走来，我远远地瞧见他垂在裤侧攥得紧紧的两个拳头，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啊！他如果执意为丁敏君报仇，只需随便给我来那么一拳，我就会即刻飞到对面的山头上盖土长眠。
打架打出来的经验让我鬼使神差地对他霸气一指，嚷道，“你如果敢打我，我就告诉你爸去。”这招对付村里那几个无能力单打独斗，只喜欢搞群殴的奸诈小孩百试百灵。
老爸愣了一下，呵呵笑了，那个沙包大的拳头舒展开，摊成掌，轻轻落在我脑瓜上揉了揉，望着他那咧到耳根的嘴角，我突然觉得这个没见过几回的男人可能会成为我今后最好的战友。
事实证明这个东北大汉对我还不错，十八岁时，我说我想去秘鲁看尸体博物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在秘鲁呆了几年，遇见一个印第安女人，她对我很好，记住我的身份证号码，记住我的每一个生日，给我做生日蛋糕，给我做秘鲁菜，给我扎发辫，每次送我去机场都会哭一场。我说我不想回中国了，他问为什么，我说我遇见另一个妈了，比亲妈好。
他沉默了，我以为他会把这段话一字不漏转述给伍女士，但我的奸计没有得逞，这个男人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粗心。
我终究还是回来了，虽然上机那一刻就开始后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大概是不希望丁敏君一直待在他们身边独享专宠。她从小就跟在伍女士身边，这也是我为什么讨厌她的原因之一。
这个春节丁敏君没能赶回来，我和伍女士难得气氛融洽地相处了二十多天。如果伍女士没有眼瞎的话，应该也能看出问题的所在。
雨后连续放晴，本城疫情好转，村落和道路开始解封，接到老爸要回家的消息时，我暗中叹气，老爸你回来就回来呗，为啥要把丁敏君那个讨厌精带回来呢？别让她回来污染农村的空气，影响我的心情好吗？就怕她又来离间我和伍女士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热络感。
诺哥回了城中，梁力来跟我辞行，又问起了老问题。
“你知道那时你爸妈为什么要急匆匆来接你回城吗？”他眯眼看着烟圈，难得认真。
“你那天把我打得鼻青脸肿，我妈在城里碰到你妈，告了一状。”
原来如此。
“看来那一拳揍得很有价值。”我笑了笑。
如果没有那一拳，或者我还可以在爷爷奶奶身边待久一点，至少我那时是快乐的，就像南方天空最飘然自由的云。
看着他收拾行李，我突然悲哀地发现自己身边可能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在发愣的那一瞬间，梁力回身抱了我一下，很快就松开，“我走了哦！”
“把烟戒了吧！这个东西会令人未老先衰。”我冲着他的背影说。
“好……”他笑着应，拖着长音，下了一层楼梯才把后面那个“难”字放出来。回头对我说，“南云啊！如果不喜欢这里，就回南美吧！来纽约也行，我请你喝酒。”
我又笑了，我不懂酒，这对酒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喜欢喝酒的人和喜欢打架的人，追其原因，除了发泄，就是想要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可惜往往只有前者得到实现。
这样幼稚的事情，我已经不屑去做了，因为我知道，即使不受重视，我依然独一无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