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中文的样子III

s03e15 外公

2019-01-21  本文已影响0人  半个魔法

外公

外婆缠绵病榻多年,有一次跟我说,像你外公那样,没受什么罪就走了,是最好的,他生前没有为别人做什么,死的时候也没有麻烦别人。

外公死的时候,肚子肿得高高的,他死于肝病。从发病到去世,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在家里的床上,有亲人在侧,安然告别人世。我目睹着他的弥留时刻,听到他最后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人们纷沓忙碌,准备后事。我茫然四顾,外公真的走了吗?——真的,想到过去种种,心里一阵怆然,不觉泪下。

从今往后,每次过年回来,我不能带上几条香烟,几瓶好酒,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像得到宝贝似的,储藏起来,偶有人问起,他会装作随意的样子说,外孙女孝敬的。

我也不能,当一家人团团圆圆围坐一起,准备开饭时,哒哒走到楼上。看到他佝偻着身体,抱着火笼,似睡非睡,烟灰白白的一截,似坠非坠,电视里放着京剧,咿咿呀呀,仿佛是从泛黄的年代飘来的声音。

“噶公(外公),吃饭了”我喊。

“哦,”他微微一惊,被我从遥远的年代拉回来。

遥远的年代,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他年轻时的挥霍骄纵,任意轻狂说起,为尊者讳,那似乎是我不该评说的。从他在大运动中的潦倒卑微说起,那似乎又让人心疼,我曾经在余华的《活着》,富贵的遭遇中看到了他的影子。还是从我儿时,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用心感受到的说起吧。

外公嗜烟酒,也卒于烟酒。他喜欢喝很醇很浓的茶,他每餐都想要喝点酒,他每天都要不停的抽烟。他的喝茶用带盖的搪瓷缸,缸壁永远醇黄,他一喝酒就流汗,总用手帕不停的擦,他抽烟就咳嗽,轰隆隆的碾过去。

外婆持家节俭,严谨,用微薄的教书工资,维持着一家人生活,除了特殊的日子,是不让外公喝酒的。而外公总能抠下点私房钱,断断续续地维持着这点嗜好。

一旦口袋里有点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外公就会吩咐我,到小商店给他买酒,“洁儿,跟噶公(方言,外公)打二两酒来”,我总是欢天喜地的领命,因为外公会把剩下的零头给我,变成一颗硬邦邦水果糖,放在嘴里甜上半天,那确乎是清贫的生活中,甜美的回忆。

有时候,他用喝茶的搪瓷缸装酒,作为伪装,不时泯上几口。他的秘密,被我探得,但我不说,孩子和大人竟然在破坏规矩上,有一种恶作剧似的心照不宣。

外公在多数情况下,并不像一个长者,他笨拙,方正,不圆融,总不能漂漂亮亮地完成一件事,默默的忍受一顿数落。在这样的境况下,我们有了一种同病相怜。

外公抽的烟,叫喇叭筒。自己裁开小纸片,卷上烟叶,呈喇叭形状,在大口处将纸反折向里,摁紧烟丝,抽上一口,呛人的烟雾顿起,咳嗽,吐痰。不知道有多少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的清晨,我就这样被他的咳嗽声唤醒。他一辈子没晚起过,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默默的披衣下床,抽烟,生煤炉,淘米,做饭,抽烟,等我起来吃,吃得热乎乎,好有勇气踏上布满寒霜的征途。

有一段时间,外公在县城摆摊理发。周末我去县城,外公把我领到小人书摊子,跟书摊老头说:我外孙女。又跟我说:看吧,看完我结账。我能静静地坐那,痛快的看到天色发暗。或者带我吃米粉,让我想拿几根油条就拿几根,也说,吃完,他结账。这个时候,他在我眼里是大方豪气的。

生意好的时候,每天晚上收工回家,总会给我和妹妹,带点孩子的小玩意。有一个黄灿灿的发卡子,螺旋状的缠绕着,再用一根簪子穿过去,簪子一头垂着两颗红色的珠子,妹妹的是半透明的有机玻璃材料,弯成8字形。有时候是一个花皮球,有时候是一条红色的小纱巾,我和妹妹高兴地把纱巾抛向空中,映入我们眼中的天空,抹上了一层梦幻的玫瑰粉。

不管生活多么拮据,情况多么糟糕,外公总能营造点自得其乐的空间,这就是外婆所说的,“没有给别人做什么吧”。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用孩子的单纯心理,享受外公给我们带来的小小快乐和庇护。当我长大离开他,心却被世俗的功利充满,我忘却了我的外公,只是每年例行公事似的看望他。

他不善交际,脾气生硬,没有朋友,他没有可以傍身的技能和单位,他一辈子在别人的安排下做事。到了老年,越发寡言。而我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内心世界,也许我可以听他亲自讲述,年轻时候经历的逸闻趣事,还可以告诉他,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他买的发卡。

但是这一切随着他的离开,永远不可能了,那么,聊以此文,以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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