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祖母这个称呼在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是生疏的,我是直到上了中学在语文课本上才知道奶奶还有另外一个叫法,叫祖母。她活着时我叫她奶奶,但是她故去了,似乎叫祖母显得更妥贴和敬重。就像是一个人从小被人猫蛋、狗蛋的叫着,直到老去了,但是他的墓碑上却刻上了“王建设”三个字,透露着威严和庄重,也算是村庄给予这个人最后一次的体面。所以,就让我用祖母来称呼她吧。
她姓郑名不祥,生于1921年的冬天,卒于1996年的春夏之交。我记得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早晨,万籁俱寂,黑暗正欲隐去,破晓的晨光慢慢唤醒沉睡的生灵,就是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早晨,她却吐出了在这尘世的最后一口浊气,驾鹤西去。家中所有的子孙们在她去世后都赶来了,有的人说她突然的辞世是幸运,亦有人说是不幸。她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在这个早晨突然终止,她躺在人们在晨光中匆忙搭建起的灵棚中再无生息。在凄婉的哀乐声中,我跪在她的灵堂前,非常坚定的想着:有那么一天,我要写一写她的故事。那年我15岁,而她75岁。
不知道别人是从几岁开始记事的,我似乎是两岁,模模糊糊记得是弟弟出生的那一天,我在路上和堂姐玩,有一个婶婶走过来说快回去吧,你妈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我在堂姐的陪伴下,跌跌撞撞到家,看到她戴着一顶她常戴的灰色小帽子端着一碗汤向妈妈住的炕边走去。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今晚你和奶奶睡。”这个场景在我的印像里停留了很多年,我曾经求证于爸爸,爸爸不相信,说“两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也许吧,但是,我对于她的印像,真的是从她戴着一顶灰色小帽子喜气洋洋的那天开始的。
她似乎特别悠闲,每天提着一个玉米叶编制成的草墩,坐在我们家的大院场边上,身边围着一圈的孙子孙女。那时我们还住在那个叫孤榆树的地方,靠近树林的住房,有着一个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就是坐在自家的小院里能看到一排排的杨树直立挺拔。要是能爬上树的话,坐在树叉上能看到半个村子的生活场景,谁家今天婆媳吵架了,来客人了,都一览无余地在眼皮低下。
那时感觉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用干活,不用写作业,不用挨老师的批评,只管坐在那儿吹吹风晒晒太阳,观观别人的生活。老师让用“如果…就…就…”造句,我写成“如果我是奶奶,就不用干活,就不用写作业了。”被老师打了一个叉,说你奶奶是地主啊!
她不是地主,但也不是贫农,她的生活背景有些复杂,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清楚的知道了奶奶的家庭背景。奶奶的前半生是幸福的,但是她的后半生活得相当的艰辛。结婚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祖父就去世了,留给她一群孩子们和一个破烂的家。那时,她最小的孩子我的三叔才五岁,孤儿寡母的日子在缺衣少穿的年代,肯定是不好过的。 三
北风呼啸的晚上,一家子老少蜷缩在温暖的土坑上,听着外面游荡的寒风,一声紧一声地敲打在窗棂上、门框上。她感叹着现在日子的好,说再不用顶着风冒着雨出门了,然后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曾经的艰难,怎样踮着一双“三寸金莲”,每晚12.00摸黑出门,然后从早胜翻一条沟过去,走到20公里外的正宁宫河街道。一路上没有行人,有的只是乌漆嘛黑,还有一些突兀的站在路边的树,顶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她。远处有狗和狼的叫声。
那时野兽很多,狼常常窜进村子里叼走小孩。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这样的消息,人们已经见惯不惯了。这也许就是她不愿意让大伯陪她去的原因,那时大伯已经十五岁了,祖父去世以后,实际上大伯已经和她一起挑起了这个家的重担。但是,在她的眼里,大伯还只是个孩子,在一条野兽面前,他脆弱得不堪一击。当然,还有一点,我感觉她虽然目不识丁,却很有智慧,她懂得那个“所有的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的道理的”。她和大伯是这个家里的劳动力,如果她倒下了,大伯是可以顶上去的,而如果他们一起出行,路遇不测,那么这个家谁管?
总之,每次出行都是她一个人,手里拉着一根棍子,一个火把,顶着黑夜从宫河买回来一只猪娃,或者两只,再冒着晨雾回来。等她回来时,队长家的女人才会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打着呵欠倒尿盆。她将猪娃赶在窑洞里面的一个地窑里,宝贝似的藏起来,然后等待早胜有集时再偷偷赶出去卖掉,赚回来的差价就是娘几个的救命钱,买火柴,从私贩手里偷买一点口粮。当然这个买猪的和卖猪的活动都是在黑夜里偷偷进行的,因为被人抓住了就叫“割资本主义尾巴”。
这些还不是最难的,难的是缺了“顶梁柱”,外人的欺凌。当队长的二大爷和我们是邻居,也是家门父子,连“五服”都没出,但是派给她的活都是男劳力干得活,常常是别人敲锣打鼓回家了,她还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工地上完成自己的任务。家里走的路被他扎断了,娘几个每天爬着梯子上上下下。很多年后,二大爷来家里窜门,想尝一尝她桌子上的奶粉,她把持着袋子硬是不给说“奶粉都一个味,有啥尝的?”父亲留二大爷吃饭,她老大的不乐意。父亲怨她,过去的事了,还老抓着不放,有多大意思。“你爸当时小,不知道她娘受的作难,别人拉十车土我拉十五车,天天如此。人啊,坏起来真的没法说。”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对我说。
三叔是医生,有人来请他看病。据说当年三叔要去学医时,就是这个人死活不给开介绍信,还说“他家的儿子能学成医,路上医生多的能绊死人。”在她的再三坚持下,介绍信才要了过来,三叔的医生才当成了。她叮嘱三叔:“给他好好看,让他看看,我儿子也成人了,他今个求到我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