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青春的余温
看过篮球赛吗,那一决胜负,万众期待的一投,集所有目光,所有心跳的一球,却不知好歹地那么悠哉地沿着篮筐一直转,一直转,最后转出篮筐,婉转落地,全场哗然。
观看一场球赛尚且这般跌宕起伏,何况是旁观一场爱情,简直心力交瘁。作为一场长达十年的爱情马拉松的陪跑人,那力不从心,恨铁不成钢,欲哭无泪的心情真是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或者说她哪一点吸引了你?我问这故事的男主角。
他支吾半天,没答出个所以然。
怪我太心急,不应该这样去刺激一个接连告白失败的人,我应该夸他,至少勇气可嘉,更应该安慰他,毕竟我们都没这勇气和毅力。
那她喜欢什么呢?
可谓投其所好,对症下药,可偏偏,我这哥们不按常规作答。
一口气,答案如下。
她喜欢安静,不爱热闹,喜欢靠窗的位置,喜欢看书,偶尔也喜欢打打篮球,她喜欢喝牛奶,不爱喝饮料,喜欢蓝色,有一次她在作文里写到想把未来的家装扮成蓝色,微风吹拂着海洋蓝的落地窗,她喜欢黑巧克力,不喜欢白巧克力,她喜欢语文课,不喜欢英语课,她喜欢各种植物,但不喜欢小动物,她喜欢说随便,她喜欢和最亲密的朋友一起肆无忌惮地大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也毫不在意。
冗长繁杂,没一句重点,出于不忍,勉强给个及格分。
我们总以为,至少我曾经一直这么以为,冤有头债有主,一份感情也有它的根它的源,能追溯出个究竟然,就算是懵懂,也是因为某时某刻某人在某地恰好触动了那懵懂的神经。
可是,古人偏偏友情提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所以,我这糊涂哥们,也情有可原。
大概是某个午休时间,他无意间看见她熟睡的侧脸,大概是某个放学回家的路上,一阵风正好掀开她的发帘,大概是大伙一起嬉闹时,她无意的一句抱歉,大概是某个课间休息时,走廊上几句平常礼貌的寒暄。
你不知道,那颗叫爱情的种子,从哪个方向,由哪一场风吹来,你也不知道,它在哪一天埋在了你心底,由此晒了多少阳光,淋了多少春雨,最后生根发芽。
你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占据了你心底的某个角落,从此,你的心常常不听话,偶尔一挠就痒,偶尔一碰就疼。
我这哥们,很不幸,过早地被这颗不怀好意的种子砸中。
从同班不同桌,同级不同班,到同校不同专业,不同圈子,再到不同市,不同省,最后终于形同陌路。
这一路,一走就是十几年。
像所有校园言情剧的俗套开场,顽皮放肆的男孩整日围着乖巧文静的女孩犯傻犯浑,用尽心思惹她闹,花尽心思让她笑。
她的一句,你滚,都能让他开心半天。
那时候,他是假明白,她是真糊涂。
他以为她只是好欺负,只是生气的样子有些可爱,只是开得起玩笑不会跟老师告状。
她以为他和他们一样,幼稚,无聊,不爱学习,只要不理他,就会自识无趣,自举白旗。
只是,有些事情,事出无因。好比天意,好比造化,好比无心插柳。
渐渐地,他不再有事没事地在她身边转悠,不再动不动地就扯她书本,借她钢笔,也不再跟她开玩笑,并且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她以为她赢了,一面巨大的白旗迎风飘扬。
直到她发现他的“别有用心”。
他会在他们围着她起哄时投来一个犀利的眼神,他会在体育课结束后偷偷在她桌盒里放一瓶矿泉水,他会在乒乓球比赛时故意输她几个球。
年少时的喜欢,没有顾虑,没有牵绊,像清晨的微风,像傍晚的细雨,像撒在湖面的阳光,像落在深海的星星,满目柔情,满心欢喜。
那时候,他是真明白,她是假糊涂。
一场游戏,一场比赛,我们都希望对方全心投入,全力以赴,何况一份感情。
哥们的旁敲侧击,室友的添油加醋,几个学期结束,他终于打算表白,不成功,便添堵。
然而,毫无悬念,他被拒绝得心服口服。
她拿明说当玩笑,拿暗示当幼稚,他拿客套当礼貌,拿拒绝当考验。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会输得彻底。
她说,我们只是同学,只是朋友,她说,这个年龄我们应该认真学习,她说,我爸妈不允许我现在谈恋爱,她说,我不喜欢姐弟恋,她说,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从始至终,他都只会说一句话,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到你不再仅仅拿我当同学朋友那天,等到你考上大学可以自由自在恋爱那天,等到你爸妈不再反对你谈恋爱那天,等到我成熟强大到可以保护你,让你不在乎我比你小的那天,等到我变成你喜欢的类型那天,等到你喜欢上我的那天。
是谁鼓励我们,有志者事竟成,是谁勉励我们,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是谁忽悠我们,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总以为是自己还不够好,总以为是时机还不够成熟,总以为是对方在探验自己的真心。
就是不愿意承认,她不喜欢我。
于是,把一切交给时间。
等延误的飞机,等下一班地铁,等明年今日的聚会,等迟迟不来的初雪。
当等待变成一种常态,习惯就已深入骨髓。
是我们低估了年少时的喜欢,还是我们高估了默默付出的陪伴。
她始终像一颗星辰,忽明忽暗,闪烁在他的梦境里。
他向她的朋友打听她的喜好,为她准备生日礼物,他怕影响她复习,忍着不给她发短信,他看见她的文章上了校报,就藏起报纸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把它裁剪下来。
他和她的闺密们做朋友,用心对待她们每一个,他嫉妒她身边的那几个男同学,那么轻易地和她说笑打闹。
他越来越了解她,她的脾气,口味,喜好,她爱的影视,歌曲,偶像,简直了如指掌。
可他又分明感觉到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扯着他俩的那根橡皮筋即将说断就断。
她上了大学,他选择就业。
如果毒辣的太阳停留在五月,凛冽的寒风只吹到十月,如果错过公交车的人改乘了出租车,没买到最后一杯咖啡的人买了隔壁的纯净水,如果直接扔了那个让你吃坏肚子的只是烂了一丁点的苹果,如果刮出一个谢字就及时收手不那么任性地刮出全部谢谢惠顾。
如果,感情里的人都懂得适可而止,及时止损。
如果,他为她付出七分,为自己保留三分。
如果,故事就停在这里。
那么,多年之后,他们还可以像阔别已久的两个朋友,礼貌问候,可以装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去参加同学聚会,可以不尴不尬地出席共同好友的婚礼,可以当着一群朋友的面举杯喝酒,可以放心大胆地玩真心话大冒险。
可是,没有如果。
他像一个满身伤痕的跌倒又爬起的英雄,哪怕所有人都告诉他,该撤了,别折磨自己了,没有战斗的必要了。他就是不听,他要誓死捍卫那片疆场,用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去撞那一面南墙。
明明知道她的世界越来越辽阔,明明知道她给的拒绝越来越深刻,明明知道无法感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明明知道此生注定有缘无分,明明是个清醒的当局者。却还是死不了心。
她说,可以联系,以朋友的身份。
他说,好。
是谁规定,一段感情里,不爱的那个人可以理直气壮,为所欲为,恃宠而骄,爱的那个人只能畏首畏尾,委曲求全,感激涕零。
她为什么换了头像,她的签名有什么特殊含义,她发的那句心情是什么意思,她周末和谁出去玩了,照片里是否有她现在喜欢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点一滴都能牵扯到他的神经,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入了一片沼泽,越挣扎,越沦陷。
他连自己也开始瞧不起自己。
明明也有女生向他表白,明明也有人左右打听他的电话号码,明明也有人因为能和他吃一顿火锅就兴奋半天,明明他也有血有肉会哭会疼,明明他也只是想要一份明媚简单的爱情。
一开始是他心甘情愿,到最后是他愿赌服输。
他问她,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她说,没有。
他问她,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愿意做我女朋友?
她说,嗯。
他问她,这么多年了,你是在怀疑我的真心?
她说,不是。
他问她,你就没有一点感动吗?
她说,感动过,但那不是爱情。
他说,我已报名参军,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说,照顾好自己。
从此,山高水长道阻,吹过我衣领的风无法撩动你的发丝,淋湿我额头的雨也无法清洗你的思绪。
从此,我的清晨和你的黎明相隔两个小时,我的城市和你的城市没有航线直达。
从此,我把花朵归还给春天,把繁星归还给夜空,把你归还给春夏秋冬。
从此,你依旧是你,我不再是我,“我们”从没存在过。
部队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个体进入纪律严明的集体,个体行动被约束,个体情感被稀释。一个自我疗愈的神圣之地。
他训练积极,别人跑三公里,他跑五公里,别人跑五公里,他负重跑五公里。
周末好不容易发手机,别人忙着打电话,他去球场打篮球,额头的汗水滴进眼睛,咸涩难忍。
有时候深夜起来站岗,满目繁星,满身月光,一阵风吹,一个喷嚏,会莫名想起故乡,想起故乡的人。
有时候,拿到手机,看到有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会紧张,会兴奋,一查所在地,不是她。
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去逛她的空间,细读她的心情,查看她的留言。
有时候,战友无意哼唱的一首歌,提到的一部电影,看过的某本书,他都会想到她。
有时候,哥们问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女朋友,他都笑着说,哥们我现在是祖国的人,谁都抢不走。
你也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就住进了你心底,不带一丁一卒就让你满盘皆输。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影响你那么深,让你寝食不安,孤寂难忍。你也不知道,还要躲多远,逃多久,才能呼吸到新鲜的风,忘记已有的伤。
终于,五年过去。
他以为他已全部忘记,就像春风不曾爱过秋雨。
他一砖一石,筑起堡垒,码起城墙,排兵布阵,日夜坚守,防她明攻,防她暗袭,独独忘了她有城门的钥匙,他曾亲手交付于她。
有时候,重燃一堆已经熄灭的火,哈一口气就够了,至于他心底的那团火,一场同学聚会就够了。一局意料之中的始料未及,他又溃不成军。
她说,好久不见。
他说,嗯,好久不见。
她扎着头发,穿着牛仔裤,帆布鞋,蓝色衬衣,白色外套,在一群卷发,长靴的女生堆里显得有些不合适宜。她捂着手中的酒杯对准备倒酒的男同学一脸歉意,她还是不玩游戏,不唱歌,所有人都玩得尽兴时,她低头玩着手机。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而她从没看向他,像是约好了的,不露一丝破绽。
他说,我送你吧,太晚了。
她说,不用,打车很方便的。
车辆呼啸而过,记忆呼啸而过,剩下一场风,和一个他。他不难过,真的,至少她没把他当普通的男同学,至少她觉得他是特别的存在。
因为你怕苦,所以我想给你我所有的糖,因为你怕黑,所以我想给你我全部的光。你不必感到负累,觉得亏欠,因为我甘愿,我从没想过要你还。
他说,能出来见一面吗。
她说,有什么事吗,就在电话里说吧。
他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觉得当面聊比较好。
她说,那好吧。
如果回到当年,回到他第一次向她表明心意那天,如果让那一天重来,他会不会就不会表白,那么现在的他会后悔当初不够勇敢,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埋怨自己当初太莽撞。
还好,时光不可倒流,生命不可逆转,没有意外,遗憾,差一点,所有发生的都是准确的,唯一的,不可违逆的。
他说,能和我约会吗?就这一次。
她错愕。
他说,不牵手,不接吻,像普通朋友那样。
她不忍拒绝。
南方,二月,一种绵稠的潮湿的温柔拥抱着整座城市。
细雨霏霏,无限怠慢,又无限柔情。
太阳躲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想一探究竟,又事不关己。
她左手揣兜,右手端着一杯常温芒果汁,和他并肩走在街上,穿过季风,穿过人群,暧昧又拘谨。
他幻想过无数次与她约会的情景。
如果是春天,就带她去放风筝,骑单车,去看百花争艳。如果是夏天,就带她去海边看日出,吹着海风,听着老歌。如果是秋天,就带她去最爱的烤肉店,自己负责烤,她负责吃,自己负责讲段子,她负责笑。如果是冬天,就带她去看温暖而自愈的电影,送她蓝色的围巾,蓝色的手套。
我们都以为,自己先准备好一半幸福,等着那个人带来另一半幸福,然后就会有一份完整的幸福。或者我备好一份完整的幸福,你空手而来也没关系。但是,我们却没想过,她若不来,她若始终不愿意来,我们手中那原有的一半幸福,或者一整份幸福,是会坐地升值,还是会逐渐清零。
他们去奶茶店喝奶茶,像普通朋友那样,他们去影院看电影,像普通朋友那样,他们聊起学生时代,像普通朋友那样,最后,他们走进一家饭店,像普通朋友那样,去吃散伙饭。
他说,你也来一杯?
她说,好。
他满脸不相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利索地仰头干掉一整杯。
他说,真没想到原来你喝起酒来这么干脆。
她说,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像是生人之间的客套,又像是老友之间的调侃,总之,她知他的疑问点,他懂她的话外音。
也许,我们所有的想不通,猜不透,拧不清,都是我们自己给自己设的限,挖的坑,添的堵,某一天某一瞬猛然醒悟,然后一切迎刃而解,水落石出。
她说,第一杯,敬青春,我们一去不返的青春。
第二杯,谢谢你,谢谢我整个青春里的你。
第三杯,对不起,辜负了你的一场青春。
他想伸手劝阻,她已一饮而尽。
她说,既然已经喝得这么痛快,就让我说个痛快吧。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双眼清澈,目光坚定。
她说,一开始,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玩笑而已,到后来,你越投入,越认真,我反而越害怕,越不安。
她说,从礼貌性拒绝,到习惯性拒绝,我发现自己连是否喜欢一个人的分辨能力都丧失了。收到匿名玫瑰,收到心仪已久的书,第一个就会想到是你,电话明明停机了,然后又能接到电话,第一个也会想到是你替我充了话费。我在你编织的感动里,渐渐忘了什么是心动。
她说,说来讽刺,但这都是事实,这些年,每当有别的男生出现,潜意识里就会拿他们和你做比较,然后得出,他不喜欢我吧,他都没像你那样对过我。我知道这病态又可笑。
她说,好多次,我想着,就答应你吧,或许试一试我们也很合拍,也能像别人那样,理所当然地去幸福,可是,始终说不出口。害怕你觉得我是敷衍,是被感动到不耐烦,害怕朋友们调侃,故作矜持了这么多年,最后不还是你情我愿。
她说,对不起,你的生日我其实早已烂熟于心,可就是一直没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他看着她,坐在对面的她,与他相隔不到八十公分的她,忽近忽远,时假时真,像是一场梦,缥缈,虚幻,闪烁如光,刺疼双眼。
他想打断她的话,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小时候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也许是倒春寒的缘故,微风,细雨,都格外有杀伤力。
路灯下,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内心翻起一种冰凉感,说不出是心疼,还是释怀。
她看着远处的霓虹,恍若星辰,踩着倒影里的灯光,像是踩着一颗颗坠落的,破碎的星星。
当年,我们在数学课上做证明题,已知,求,解,答,谨慎又小心,害怕漏了已知条件,害怕错了解题思路,害怕一步错步步错。
可我们忘了,感情不是证明题,不是我们对待每个步骤全心全意,就能换来最终答案合情合理。
一场青春,水过无痕,一份感情,雁过留声。
我们以为过不去这道坎,其实转身发现早已翻过了一座山,我们以为熬不过这一天,其实已经平静地过去了一年。
他说,我交女朋友了。
她说,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