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我节日快乐:像男朋友一样当老师
这是我以“高校青椒”身份度过的第五个教师节。第五个,挺齐整的数字了。我也不知道还会有几个,或者说,还会不会有下一个。
在这个日子到来之前,我特地去翻找了五年前博士毕业时发的一篇博客:在那个习惯大言不惭的、总以为整个世界都可以被自己征服的年纪里,我的就职宣言竟然是“我一定能成为一个以讲课而不是论文著称的大学老师”。五年后,我拿了从省级到校级的十五个教学奖、评上了市优秀教师,加上那保持了十个学期的生评教得分第一名,和微信里上千名没原则点赞的学生粉,似乎对自己的诺言,实践得还不算太坏。
只不过,这个“不算太坏”,好像从初始方向上,就已经跑偏。
“成为以讲课而不是论文著称的大学老师”,这句话放在今天的象牙塔评价机制里,大约就如同“我要成为以语言而不是身体见长的运动员”一样无稽而可笑。
所以,我曾经为自己做过盖棺论定:我不是一个好学者也不是一个好员工,我不是一个好男人甚至都未必是个好人,但即使再讨厌我的人也无法否认,我真是一个好老师。
写过一个比喻:有些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就如同空气和植物,看似相忘江湖无牵无碍,实则他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渗透着你的影子;有些“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就如同银行柜面出纳与钞票,看似你天天把他们捏在手里还靠着他们领取工资,其实他们从没有一个时刻真正地属于过你。那么我大概属于第三种:我和学生的关系就如同番茄酱和薯条,如果没遇上我,他们也照样能拥有诱人的香气和金黄的色泽,但既然遇上了,他们也从不会拒绝酸酸甜甜的我腻在身边。
王朔在《致女儿书》里说,大家总以为子女该感恩父母,其实要倒过来才对,因为相比孩子给爸妈带来的巨大快乐和满足,那点自鸣得意的养育之恩,真的不值一提。措辞有点夸张,但道理很让我心服——至少我觉得,学生和老师之间,也是一样。
我好像一直发自肺腑地抗拒和讨厌着那种一言不合就催泪的抒情法则:老师就像母亲,就像园丁,或者,就像红烛。过早地把自己渲染成一个奉献者,总会心理暗示地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了你。圣母婊之所以让人不爽,是因为他们总不由分说地占着道德制高点,还容不得任何质疑。好在我一直以来秉持的原则,看起来并没那么高尚。我将之总结为:像男朋友一样当老师。
这句话从字面上看就充满危险,在一个校园性骚扰话题甚嚣尘上、女孩子人人自危的时代里,你上赶着自封为人家的男朋友,除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占便宜,也只剩下司马昭之心般不轨的图谋。然而我想表达的,其实是:平视、对等的关怀、相知、依赖、分享温暖、给予彼此快乐。
一个看上去很负面、很违反八项规定的例子:上课时常常会有学生给我买零食和饮料(说来感人,曾经有特别不起眼特别内向的女孩子,偷偷观察我喜欢喝什么,然后提前买好在门口塞给我;也有某个早晨发朋友圈说自己感冒嗓子疼,结果九点到教室讲台上就摆满了润喉糖),我一般照单全收拿来就吃喝,于是也总有语重心长的同事教育我:这样不好,不要占学生的便宜。——如果,是你女朋友在你工作时给你买个奶茶,你也会觉得不好意思、觉得是占便宜吗?一个看上去很正面、很感动中国的例子:我的手机24小时对学生开放、无论周末或夜晚、无论在校或毕业多年、也无论事关学习还是生活乃至于情感(至于什么陪他们看个病替他们送个伞开车把他们带去火车站之类的,就不必多言了),于是也总有语重心长的同事教育我:这样不好,不要让学生侵占你的休息时间,告诉他们任何事情都留到上班后说。——如果,是你女朋友半夜十二点有急事想听取你的建议,你也告诉她“这是我的休息时间,不容侵占”吗?我的意思是:很多人在第一个例子里道貌岸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因为他们在第二个例子里傲慢颟顸、惜己如钱。
作为20岁左右的年轻人最熟悉的情感安放体,“男朋友”这个比喻,不是一种权利更不是一种觊觎。它是一种责任,一种不逃避。
有人说:“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一个灵魂。”
那么今日之中国的学校,大多是在把每一棵树都锯成木材、每一朵云都磨成砖块、每一个灵魂都缚成囚犯。
要推动一棵树的前提,是你也变成一棵树;要推动一朵云的前提,是你也变成一朵云。
东方哲学里有一段酷爱“附魅”的过程,中国人把什么都升华为“道”,日本人把什么都升华为“流”,所以,前者从庖丁解牛里都能法天象地、读出一整个宇宙的奥义,后者世世代代包个海苔卷做个味增汤、也能领取“寿司之神”的光环和封印。现代社会讲究实用主义、对价交换、契约伦理,这是它的启蒙,也是它的无趣。于是,被“附魅”的一切,都在被“祛魅”,所有被封圣的“传道授业”,都在回归到一个最正常不过的“职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伦理架构,真的到了该坍塌和该重写的时候。然而,老师,好像又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职业”。
因为,“职业”是不添加情感的,职业只是一种谋生的、求取社会合作与社会进阶的经济手段。那些把学生当作廉价劳动力还美其名曰“给你锻炼机会”的人,那些把教育当作业绩点和课题经费来源还美其名曰“从事教学改革研究”的人,都让“祛魅”变成了“失范”的代名词。
“职业”大概还是中性的,但是它距离“生意”往往一步之遥。
所以,我一直觉得,“祛魅”之后,一定会有一个“返魅”的过程。就像人工智能几乎把所有传统手艺的神圣光环给剥除了,但人工智能又终有一天会向我们证明这些光环的存在是多么必要——因为阿尔法狗可以让你的棋术天下无敌,却无法让你在棋盘跟前安心、立命、找到存在的意义。
“返魅”,就是重新在“职业”的经济伦理中,加入情感伦理。
“像男朋友一样当老师”,就是我为教师这个职业加入的情感。
最后说一句:我在《延禧宫略》和《如懿传》里肯定活不过三集,倒不是因为我会爱上皇帝的女人,而是因为,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在彼此面前活得像个人,无论是君主和妃嫔,还是老师和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