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红棕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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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林光是给自己的人物捏脸都花掉了一下午的时间。等到选好猎枪的口径,皮靴的材质,甚至帽子的花纹时,夜色已经慢慢逼近,他望向窗外,看见25路公车出现在街角尽头。没办法,路林揉了揉眼睛,将自己的坐骑全部按基本设置选定——一匹淡红色的棕马出现在界面中央,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路林出于惯性用手指敲出一个名词,玉米,输入坐骑的电子框,成为它的姓名。
路林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赶紧关闭游戏,将鼠标停留在毕业论文的文档页面上,电子光标闪烁,字数定格不变。女友走进房间时,他一手握拳顶住下巴,一手翻阅着专业课书籍,眉头紧锁。
连续的高温让这个没有空调的出租屋热得如同地狱,女友打开窗户的一瞬间,仿佛整个城市的噪音灌入两人的耳蜗,路林把短视频的声音稍微放大了一点。女友靠在窗台上,看着路林快速咀嚼着她从楼下带回来的米饭和凉菜,不说话。
“我今天没有灵感。”路林说,接着他讨好地挤出一个夸张的哭脸,好像他们刚认识时女孩最喜欢发的emoji表情。没有反应。他把女友最喜欢骂的几句脏话在心里不停交换排列顺序,想出不同的应对方法。他减缓咀嚼的速度,给女友预留出释放的空间。
女友走到床头柜旁,拿起路林用易拉罐改造而成的烟灰缸,将泡烂发黄的烟蒂倒入他手中的饭盒。路林数了数,一共有十二根,接着,她把饭盒扔出窗外,拿起自己的手机走出出租屋。
“麻烦关下门。”路林说。仍然没有回应。每次和女友吵架时,她都会称呼自己的全名“路林,你什么时候去死。”他凝视着路灯下盒饭的尸体。尸体从中央向四周爆开,周遭散落着土豆丝,凉皮和卤蛋丁。他在心里用白色粉笔给盒饭画下死亡现场的空白轮廓,十二根烟蒂如同十二根蜡烛。
现在,所有的时间都属于我了,路林想。他打开游戏界面,看见自己精心打造的人物建模神采飞扬地耸立在自己的眼前,电子框内用花体字写着角色的姓名:托尼.蒙达拿,大小写分明——电影《疤面煞星》里男主角的名字。他很满意。接着,他看向托尼身旁瘦小的淡红棕马,电子框内写着:玉米。路林看着小马惊恐地环顾着这个自己将将降身的陌生世界,感到有点滑稽。
一切就绪。
“现在,你即将进入西部冒险世界。是否继续,是/否。”
他按下回车键。
现在是19世纪末的冬天,该死的暴风雪摧毁城镇,村庄,冻死老人小孩,乃至一切活物,洼地里堆满了他们被冻成块状而生生断掉的肢体。细长的闪电从天而降,自东向西蔓延整个山谷,如同某种神谕。死地。
时间快速流动,当游戏里的时间走过第三个年头时,现实世界里的太阳仍然高挂在天空中。路林的眼睛因过度疲劳而流下眼泪。路林点燃一根烟,走到窗边,怀俄明州的枪声还回荡在他的左耳,而眼下,是一个疲惫而空洞的城市。他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混沌的宇宙之中。
托尼.蒙达拿作为一个牛仔来说,形象有些过于正面了,路林不喜欢这样。于是他用修改器给托尼的脸上加上刀疤,皱纹,填充适量的横肉。他操控手柄,让托尼骑着玉米从一个城镇抢到下一个城镇;将子弹射入同伴的心脏,拿走他们所有的财产;然后把这些钱全部投入赌场,等到钱全部输光,就在他们的座位下放一颗炸弹,将整个赌场炸上天。整个国家贴满了托尼和玉米的通缉令,上面用黑体字写着——疤面煞星和他的血红棕马。
不过这次,托尼栽了。
在经过岩石堆的狭窄小路时,托尼遭遇了故事里发小的背叛,被他从身后一枪击穿肋骨,连人带马摔入沟壑。肋骨被打穿,腿骨也断了,等到托尼苏醒时,他看见玉米被一根树枝从背部穿过整个身体,汩汩鲜血从伤口不断流出。
一个电子框出现在半空中,是否开枪帮玉米解除痛苦,是/否。
路林登陆游戏论坛,寻找解决办法。一个网友说,这是游戏里的隐藏结局,当仇恨值累计到一定程度,就会自动触发。下面跟了一条评论,说作恶多端,该死。他顺手举报了这条评论。
路林突然感到有些难过,他操纵托尼从背包里拿出通缉令,黄纸上的黑墨挤成一团,让玉米的嘴显得极大,仿佛能将一整个活人吞入胃中。游戏画面中的托尼靠近玉米,把马脸拉到自己的胸口,一股温热的鼻息从马鼻中喷出。托尼的胸口感受到马驹慢慢变弱的脉搏。“别怕”,托尼说,“别怕,玉米。”
路林点开修改器,发现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程序。于是他打开游戏的根目录,开始一个文件一个文件地尝试。窗外,洒水车的音乐出现在路林耳边,如同城市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接着阳光笔直的刺入路林的双眼。太亮了,路林想,太亮了。太阳变化光线,窗外的声音在耳畔浮动,他不停敲击着键盘,输入代码,删除,找到一个子文件,复制到桌面备份,运行游戏,无效。阳光太刺眼了,将他面前的屏幕照得雪白发亮,马上就要爆炸了。他按下回车键。
光亮消失了,一架波音747从窗外飞过,背景是没有颜色的天空,黑白色的城市。耳边传来干燥的白噪音,他感到有些口渴,咽下面前的罐装啤酒,就像吞下字典里关于啤酒的词条,没有实感。一朵云朵飘过屏幕中央,他移动手柄,玉米重新站在受伤的托尼面前,看着那朵云慢慢消失。一切都是黑白色的。
路林感觉自己的情绪也随着那朵云一起飘走了,屏幕里的游戏忽然变得失去了吸引力。他翻开专业书,开始机械地敲打键盘,输入一些自己都不熟悉的名词。字数慢慢累加,写到一千字时,肚子有些饿了,他从柜子里翻出泡面,慢慢兑入开水,用一本小书压好边角。
书被分成两大块,堆在脚下,路林想起女友以前有很严重的强迫症,所有东西都必须放在固定的位置。他延毕以后,女友在房地产公司找了个工作,每天七点起床,参加公司的动员仪式,几十号人在公司门口举拳宣誓,说着,“拼尽全力,我为单狂。”之类的话。女友说,他很佩服上司的想象力,每天的口号都能做到不重样。她怀疑她的上司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其他脑子都花在这件事上了。
也许宇宙就是依靠这些口号才能维系下去的。路林说。女友说你怎么不去死,然后指挥他赶紧把今天的脏衣服袜子一起洗掉。
房间的失调是从一些小毛病开始的,衣柜里消失的樟脑丸,角落里聚起的一撮绒毛,并不起眼,最后发展成无药可救的病症。有的时候路林会觉得他们的房间像是一个防空洞,正在一点一点的被渗入的地下水所淹没,而住在里面的人还浑然不知。后来,女友不再抱怨公司和老板,并且告诉他,老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考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从某一天开始,女友开始掉转枪头攻击自己,最开始是抱怨,慢慢转变成责骂,后来,房间里的水杯,花瓶在一次争吵中被她一一砸碎,阳光照进房间,碎玻璃在天花板上反射出一道道如流水一般的波纹。现在,他回忆起这些,脑子里都是些没有标点符号的陈述句。
两个小时的午觉,没有做梦,干燥而纯粹的睡眠,路林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与白,身体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他打开游戏,启动了一个自动运行的程序。
玉米重新站在托尼的身边,肚皮上的伤口被绒毛填充完好,好像伤口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毕竟,也就是一张贴纸罢了,路林想。玉米驮上受伤的托尼,向西南方向跑去,他们的面前是一条笔直的大路,程序在这样的图层里运行得分外顺畅,只用往前走就好了。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在路林的眼里看来,就是一帧接着一帧慢放的光线,闪电这个词语在造物主眼中失去了自身的含义,灰溜溜地倒挂在天空中。
玉米驮着托尼来到一个小镇,刚进入辖区范围内,托尼就被赏金猎人盯上,一发子弹击穿了他的心脏,游戏结束。退回到读档处,玉米重新驮起托尼,向相反的东北方向奔去。穿过森林时,一只野熊将他俩一掌拍成一堆血肉模糊的碎片。重新开始。十个循环之后,系统终于找到了迷宫的解法——他们走小道,来到小镇诊所的后门,拿出手枪指向医生的小儿子。——问题解决,系统发现,还是掏枪的效率最高。
全世界都在抓捕托尼.蒙塔拿和他的血红棕马,他俩简直坏得成为了一个传说。托尼用泥巴在自己的脸上划出三条斜杠,再戴上一顶草帽,看起来像是一个印第安人。他们在通过德克萨斯州的必经之路上搭帐篷睡午觉,遇到条子和赏金猎人时,托尼先是说一大堆蹩脚的印第安语假装语言不通,接着在他们转身的一瞬间抽出霾弹枪将来客的屁股打开花。利用劫道得来的钱,托尼有一个大计划——清晨,托尼套好马鞍,清算好携带的水和干粮,向东南方向望去,太阳正缓缓升起,将世界照亮,在路林眼中,整个大地如同燃烧着黑白色的火焰。在这个瞬间,路林好像突然感受到了玉米的温度,他通过托尼的手指抚摸着玉米原来被树枝击穿的伤口,那个位置马儿的心跳正在悄悄跳动;血液通过心跳传递到玉米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胰脏,肠肚不再是按照上帝的意愿而建,它们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在马儿的体内演奏着一曲圆舞曲;托尼将整个身体俯在玉米的身体上,在燃烧的大地上奔腾,向着国境线的方向跑去。
路林不知道托尼和玉米将去向何方。系统不断跳出“你正在离开任务区域,请返回”的警告,占据了屏幕二分之一的画面。托尼伸出右手,调整了一下牛仔帽的帽檐,他微笑着看向屏幕外的路林,接着大声呼喊着什么,向着一片没有图案的图层奔去,树木,道路,泥巴,牛羊,果实,敌人,这个小镇的一切都变成一张张薄薄的贴图,飘荡在纯白色的天穹中。背景音乐不复存在,只剩下玉米的马蹄声响彻在无边无尽的白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不到一周时间,路林完成了毕业论文。他几乎考虑到答辩时对方可能要问的所有问题;每个问题在不同情况下不同的应答方式;PPT合适的字体和插图,在回复导师微信时在每句话末尾加上感叹号,答辩时让人舒适的语速;在这个图层里,这套程序是不会出差错的,他想。
路林拿到学位证的那天下午,收到了女友发来的微信,说应该聊聊。他点开女友的微信头像,之前他俩用的情侣头像微微一颤,变成了另一家房地产公司说不上含义的logo,一块乳白色的方块。路林收起手机,去健身房跑步,选到10KM/h的配速,一个能起到锻炼效果且对身体没有损耗的速度。等到回家时,路林发现女友的行李完全消失了,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他向女友发送了一个OK的表情,屏幕左侧非常自然地弹出了感叹号,就像游戏里弹出的“你正在离开任务区域”的警告。
眼前的屏幕仍然是黑白色的,一团滞重而明亮的空气始终悬挂在他的头顶。窗外一阵强风吹过,带走云朵,天空像是被抽干了血,一片苍白。路林耳边传来闪电的声音,却看不见闪电的形状。路林走到电脑前,打开游戏,雪白色的屏幕映入视网膜,路林将音箱声音调到最大,耳朵贴在喇叭上。三声微弱的马蹄声出现在路林的耳边,和他的心跳的节拍一致,嘣 嘣 嘣,就三声,嘣 嘣 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