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1丨经历一次从封面到封底地失去
阿城为雷蒙德·钱德勒作品集中译本写的序言中说:“钱德勒因自己的小说而不死”。说这话时是2008年,或许还早一些。
美国作家雷蒙德·钱德勒共创造了7部长篇小说和20篇短篇小说。其中《漫长的告别》是钱德勒最重要的作品。这部作品发表于1953年,算起来这部作品迄今有70年了,它从来没有缺少过读者,就在刚刚过去的昨晚,又多了一位我这样的读者。
《漫长的告别》像一部上世纪的电影,在稍显缓慢与沉闷的开局之后,极有耐心地讲述了一个被层层故事包裹着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藕断丝连般的“离而不别”就像鬼魂一样缠人。在本书第5节发生的一次匆匆告别,需要花费48个章节的篇幅才能彻底地说再见。从内容到书名,这场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告别漫长,且耗人心力。而这,正是钱德勒讲故事的本事。
讲一个猎奇故事,讲得笨拙或平淡,不算笑话,但讲起来没有常识,就是个笑话。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的故事中遵循着常识,只不过他喜欢用一个常识解开另一个常识。就像兵法中的“奇正之术”。从奇中找正不是什么难事,容易辨认。但奇从正出,就会让人有回味的余地了。读者其实喜欢被作者戏弄,何况钱德勒的叙述还带着连绵不绝的忧伤。千万不要以为侦探小说中对真话和事实最执着的人是侦探,有时侦探说出的谎言数量不亚于书中的其他任何人。那心尖尖上的一丁点真话都是无奈之下才说出来的。
写侦探小说,作者要有牵着读者鼻子走的天赋,更何况,还不能让读者感觉到那根绳子的存在。侦探小说的最终真相和答案是不可泄露的天机,过早或容易得到,都会让侦探小说虎头蛇尾。这里面的秘密就是-----真相是被隐藏起来,还是被遮掩起来的。我相信后者才会让读者感受到智力的挑战,也是逐层剥茧、步步逼近的命门所在。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就善于遮掩,在小说中的真相未出现之前,每个人的动机与目的各有方向,言语和行为不由自主地闪避,每一个人都尝试着与真相保持审慎的距离。钱德勒让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在《漫长的告别》这个故事中若即若离,游移不定。
钱德勒故意放慢了叙述,让故事的核心-----谋杀迟缓地登场,也借助谋杀案,才能把必要和不必要的人牵扯进来。每一个出场的人带着各自的故事,钱德勒这部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他不喜欢在善与恶、对与错上纠缠,钱德勒在意的是什么人做出了何种选择,选择了什么,以及选择后带来了什么?在解决了日常生活的平庸与复杂之后,《漫长的告别》在探讨内心问题上毫不客气。毕竟,解开谋杀案最重要的是找到动机。读着读着,凶手是谁已经不太重要,反而书中陆续出场的人物和作者钱德勒变得重要起来。在漫长的告别正式结束后,这部旧小说在读者面前一下子崭新起来。
人都困在内心里,华美的生活在其内里残破不堪。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中展示的讲故事能力,会让人忽略了它本来是一本侦探小说,而趋近认为是一部写实主义的文学作品。钱德勒有办法让书中人物和书外的读者安静下来。
在《漫长的告别》中可以读到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味道。《了不起的盖茨比》出版于1925年,《漫长的告别》出版于1953年,单从这两个故事所表现出来的生活气息和气质上来讲,20年代就已经发作的生活病症到了50年代依然没有找到对症的药。换一个角度来看,也许是人对于生活疾病的种种症状已不再惊讶了而已,默认那就是生活。只不过《漫长的告别》中的侦探马洛要有性格一些。毕竟在侦探小说中,总需要一个最后揭晓答案的人,与菲茨杰拉德被困惑围剿不同,侦探马洛有结束困惑的能力。
再将《漫长的告别》和《八百万种死法》两本书对比的话,有一样东西在两部作品中都有出现,那就是酒,更为本质的说法应该是酒精和宿醉。钱德勒笔下的侦探马洛和布洛克笔下的侦探马修对于这样东西的表现和举动是不同的。马洛对于酒精是克制的,他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而马修对于自己则是克制的,他知道自己能拒绝多少酒精。
我不知道在一部侦探故事到底需要多少酒精的浸濡才能尽得本真。但读者或许会发现,侦探小说中出现的酒不像是酒,而更接近是一种生活态度。刻意的遗忘,执着的回忆,以及故意的理由,都需要酒来及时救场。人之间的矛盾互相刺穿彼此而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酒在侦探小说中的地位甚至比真相还要高一个台阶。只是在侦探小说的传统中,人喝醉了不会说梦话,醉话也当不得真。这一点颇有意思。不论马洛还是马修,他们或许都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是无意中被卷进去的”。
生活,哪一个人是有意卷入其中;在心事的洪流中,又有哪一颗心能独吞所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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