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传奇故事

五、姑家姨家姥娘家

2018-12-12  本文已影响201人  静虚庵_文竹

作者|文竹

我亲奶奶娘家是本村。我后奶奶作为“替头闺女”,对“替头娘家”颇为礼貌尊重。我小时跟着奶奶去走过几次老姥娘家。那时老姥爷老姥娘和邻村的姨姥娘都已去世,走的是大舅姥爷和叔伯的四老姥娘、二舅姥爷和姨姥娘家。

后奶奶的娘家是距离我村八里路的山村马庄。花生和地瓜是该村的特产,也是给亲戚回礼的主要食物。幼年时期,我常常跟着奶奶走老姥娘家,一住就是好几天。

我家有交通工具,小毛驴。毛驴背上放一副花篓,花篓中间铺上褥子,奶奶坐在上面。一边的花篓里放着礼物:饽饽(馍馍)或肉饽饽(肉包子)、菜饽饽(素包子),过年时才有饼干和“到口酥”(桃酥),用包袱包着;一边的花篓里放着我,坐在小杌扎上。爷爷牵着毛驴。毛驴在山路的红河板上咯噔咯噔地走,走过“黄山坡”,走过“三孔桥”,走过“南寺”。现在想想,那是多么诗意的行程啊!

老姥娘有四个子女。大闺女是前窝的,嫁到了西山里的河石坞,生了五个儿子一个闺女。二儿子过继出去,四儿子做了上门女婿。这位大姨姥娘身患重病,医生让用木勺,娘家兄弟是木匠,做了木勺。最终她是撇下六个孩子,早早过世。多年后我跟着奶奶去过她家一次,那是她的五儿子结婚时。她家一个大院子,东西南北四口屋,在山里算是宽敞的了。山里人不兴安大门,只用石头垒个门框。时值三年困难时期,没有喜宴。我们几个亲戚围坐在炕上的小方桌边,吃的是小米煎饼,只有一个菜,用小锅盛着,菠菜豆腐汤。但那顿饭吃得香极了。

老姥娘生有两子一女,就是六舅姥爷、七舅姥爷和我奶奶,奶奶居中。可惜这兄妹三人都没有子女。六妗姥娘标致板正,七妗姥娘朴实朴素。前者生过一个闺女,夭折,自此不再有孕。后者则从未有孕,我奶奶亦然。我奶奶是我的继祖母,我在《亲奶奶,后奶奶》中有记述。同在一个大门里的东宅是我叔伯三老姥爷家。三老姥爷只有一个独生子,在叔伯兄弟中最小,排行老八。记忆中驼背的三老姥娘总是在摊煎饼。记忆中高高瘦瘦的八妗姥娘总是在哺乳,她生了十三个孩子,夭折了三个,成活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我七个表叔中,四、五表叔分别过继给了我六、七舅姥爷,称呼“六爷七爷六娘七娘”。六、七舅姥爷都是名木匠,继子自然是子承父业,日子过得很殷实。

老姥娘三十多岁一夜之间青光眼导致双目失明,那年我奶奶才九岁。九岁学着摊煎饼,她爷爷给她烧火,摊坏了的煎饼给驴吃。老姥娘活了八十多岁,两个儿媳妇桌上桌下的伺候,所谓的“煎饼递到手里,粘粥舀到碗里”,从未听说婆媳有矛盾。

我刚刚记事,矮小、干瘦、老态龙钟的老姥爷就去世了。我们全家出动去参加丧礼。我父亲作为外甥去打火幡,相当于现在的花圈。火幡有四个档次:三头的、五头的、七头的、九头的。作为老姥爷的亲闺女家,我们的火幡当然是九头的。作为外甥媳妇,我母亲去送丧。丧礼上,我表现得很不好:我无论如何不让母亲抱,她一抱我就大哭。奶奶只好抱着我出来进去忙这忙那。我伏在奶奶肩膀上,自始至终闭着眼,以为一睁眼人们就会看到我,真真是掩耳盗铃。我听见人们说话,听见母亲对我的责怪声,听见人们说我和母亲不亲、和奶奶亲,听见人们赞扬我奶奶对我好。这赞扬一定使奶奶很欣慰,很得意。还有使奶奶更欣慰更得意的事:回到家,爷爷自豪地叙说他在丧礼上拜了个“九叩礼”。他说有“三叩礼”、“六叩礼”,他拜的是“九叩礼”,又叫“一担挑”,是最隆重的一种。他说大总认为拜完了,可爷爷又跪下了;大总又认为拜完了,可爷爷又跪下了。如此三个回合,轰动了马庄,给奶奶娘家争足了面子,更给奶奶争足了面子。奶奶的前夫二十多岁非正常死亡,据说是被人杀了。奶奶夜里偷偷去找尸体,在土里扒出了一条胳膊。

我跟着奶奶去老姥娘家时,每次奶奶都领着我去叔伯的亲戚家串门。大妗姥娘早年丧偶,只有一个独子;二妗姥娘与丈夫皆早亡,也只有一个独子;三、四妗姥娘在天津。有一年三妗姥娘回故乡,到过我家。她剪着齐耳短发,时髦极了。因为那时我们村的女人都是挽䰖的。爱说爱笑的五妗姥娘做填房和继母。

在老姥娘家小住,和八妗姥娘家的表姑表叔们一起玩。比我大三岁的二表姑领着我满庄里转。一次在小学校看学生排节目,剧名是什么不知道,只记得一个男人对两个儿子说:“八娃子,冬娃子,你爹活不成了,你们要替爹出这口怨气。”另一个人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后来想,大概后者是个狗腿子,前者是个贫农吧。

漂亮秀气的大表姑文文静静。正月十五玩芯子,一个男子站在人们抬着的桌子上,大表姑一条腿站在男子的手心里,另一条腿在空中向后弯着,手里拿着绸子,两条胳膊前后悠悠地甩着。我担心地问奶奶:“大表姑能掉下来吗?”奶奶说:“掉不下来!她那腿使铁箍子箍住了。”我听了更加害怕,担心大表姑的腿会被弄伤,尽管奶奶说没事。大表姑婆家是本庄,是自由恋爱,父母反对无效。实践证明:大表姑的婚姻是幸福的。

三表叔后来成了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一次奶奶让我叫三表叔捎个口信,我为此忧愁了一星期。那时男女生不说话。直到星期六上午,同学桂君才陪我走到三表叔座位旁。桂君说:“文竹待叫你捎个信。”我才红着脸把口信告诉了三表叔。

二表叔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就读于山东工业学院。他给我写信,教导我要好好学习,要积极要求进步,争取在初中入团。我回信感谢他对我的关心并表了一通决心。事实是:我直到二十多岁才在村里入了团,因为我出身中农。

六、七舅姥爷说话皆是声如洪钟,底气十足,笑起来豪爽有加,令人敬畏。他们都是名木匠,四外八庄干木工活,挣现钱,主人管饭,正所谓:吃百家饭,四啊碟子一壶酒,吃香的喝辣的。因此家境殷实。一次,我在六妗姥娘的屋里见到一篦子的五香豆腐干。有个穷苦老太太到家里串门,六妗姥娘给她五六个水饺。她刚吃了一个,听见有邻居进门,慌忙把水饺装进上衣口袋。

我姑家是距离马庄二里路的河夹庄。姑不是亲姑,是奶奶在前夫家的养女。奶奶二十六岁丧偶,娘家要她从一而终,给她过继了婆家的侄子,又从娘家庄里给她找了个三岁的养女。这女孩父母孩子多,养不起。

奶奶疼孩子,但脾气不好。据说对这养女娇起来娇上个样,打骂起来也打骂上个样。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夏天早上烧火做一锅饭汤,喝一天。没有火柴,拿把柴火上邻居家讨火做饭。

我亲奶奶正月里去世,我母亲六月里过门,我后奶奶十月里来到我家。

来我家之前,奶奶打发她十八岁的养女出嫁。婆家是本村的,极穷,只有两间旧南屋。婆婆早亡,小叔子逃荒在外,公公常年住在一间门房里。

我这个姑人品好,姑父人品也好,都是忠厚之人。所以虽然不是亲的,但我们全家除了爷爷有点架子外,都对姑和姑父印象很好,我母亲和我姑说话是由衷地亲。姑一年到我家走两三趟娘家,在我爷爷面前,姑叫”爹“叫得很甜很自然,但掩饰不住自卑。

姑小人小马,干活麻利。那年我母亲车祸住院,我奶奶给我弟弟做棉袄。姑来了,一把夺过来,穿针引线,缝得又快又好。

姑家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大女儿和我同岁,比我大几个月。到十几岁时,这个表姐就率领妹妹弟弟走姥娘家,每次大家都争,但一般只选中一个,顶多两个。二表妹脑子慢,农村叫作”迂“,她只到过我家一两次,以后就被淘汰出局。

表姐率领弟弟妹妹来时,我们就在二门外大门里的空地上跳坊,踢键子。表姐爱唱京剧,但只会两句。她一边踢着毽子一边唱:“苏三离了洪桐县,将事嘹当打几钱。”多少年后,我才知道这第二句是“将身来到大街前”。

表姐一天书也没念,一年四季没白没黑坡里家里地干活。有一次,姑父一大早到我家,我还没起床。母亲说:“她表姐准早早起来了!”姑父说:”早上坡了!“我躺在被窝里简直无地自容。

表姐婆婆家是本村。表姐夫出身富农,那个年代叫作成分不好,就找了出身贫农的我表姐。表姐夫家庭、人品、相貌都是一流的,穷苦出身的表姐真是堕到福囤里去了。表姐结婚没有嫁妆,真正所谓的”光人一个“。我奶奶对表姐的婆婆说:”老俗话:’娶媳妇满屋红,打发闺女满屋穷。‘就是一个梳子一个镜子,也是摆在婆婆家啊!“表姐过门后几年内生了两个很帅的男孩,颇合公婆心意。

我带着妹妹走姑家,一年两三次。春节后的一次,男客在外间八仙桌坐席,我们几个小孩子在里间炕上围着小方桌吃饭。桌上一个大提锅,里面是烩菜——白菜、粉皮、炸肉、绿豆丸、豆腐丸。姑家年年都做猪蹄青豆冻,姑父年年春节前给人杀猪,挣些猪下货。

再后来我们姐弟们都到外面上学工作,就不再走姑家。姑一年一两次走娘家。我母亲心地极善良,对我说:”我都是头晌午上你奶奶那边和你姑说盼子话。我说:’妹妹啊,过晌午你走我就不来送你了。‘你姑家日子艰窘,她给你奶奶挎一箢子馍馍来,走时你奶奶都是给她回上一箢子棒槌面,或是给她放上点黑面。我若是在那里,不好!”

姑父是老病号,我见过他家炉子上烤着的切成一片一片的猪拱嘴,治病用的。五十多岁,姑父就去世了,撇下六个孩子,只有大女儿结了婚。我父亲和我叔叔参加了追悼会,得知当年日本鬼子要杀姑父,让他自己磨刀,他得空跳墙头逃跑了。

姑的亲娘去世后,娘家到姑家报丧,姑坚决不去送丧,她说:“那么些孩子,就多着我一个!把我送了人!”

我奶奶的丧礼上,姑哭得很痛。奶奶撇下的衣物,母亲包了两大包袱让姑拿着,姑说啥也不拿。她倚着磨盘哭,僵持了很长时间。最后我提着包袱先走,在半路等她,她才收下。按风俗,这些衣服应属于闺女继承,姑家又极困难,用得着。

那年姑到我家给我爷爷做生日,母亲与她说起愁着做老衣裳(寿衣)麻烦。姑说:“嫂子,不麻烦,我不愁,都做好了。“过了不几天,大表弟戴了黑纱,走到在街上坐着的我爷爷跟前,扑通跪下,哭着叫了个”姥爷——“。我爷爷就明白了,说:”我这还活着,你娘先——“

姑临终前把“老衣裳”整整齐齐放在床头。大表弟说:“我给她割了十块钱的大油还没吃净。”姑曾和我母亲说,她愁得忍不住了,夜里就用被子蒙了头,放声哭。她愁二女儿丧偶后再婚远嫁,家境十分贫寒;二儿子酗酒身体不好。丧礼上,姑的三个娘家,即三个”母族家“都去照应公事。有着三个娘家的苦命女人。

我后悔在姑晚年没常去看看她,工作再忙,半天工夫总还能抽得出来。近几年,我常去看望表姐,她常给我回上棒槌面、豆面、地瓜和花生。我也资助过二表妹的儿子。二表妹仍在外地受着煎熬,每年春节后,姐姐妹妹弟弟雇个出租车一块去看她一次,给她留下几个钱。二表弟已经去世。表姐、三表妹、大表弟、三表弟日子都过得很好。

在所有亲戚中,姥娘家是最重要最亲的亲戚。儿歌有云:“小白鸡,嘎嘎嘎,从小跟着俺姥娘家……”我虽没有从小跟着姥娘家,但一年也要走五六趟姥娘家。

姥娘家是大百锡村,距离我们村八里路。虽则八里路,但自然环境就很不同,主要体现在飞禽上。我们村除了麻雀、蝉、知了、布谷鸟外,再就是偶尔的喜鹊。我们乡间喜鹊谓之“野巧”。奶奶说野巧叫是“早报喜,晚报财,不早不晚亲戚来”。这“不早不晚“的喜鹊叫和“吃饭咬住筷子”、“梳头漏下了一缕头发”一样,比较准,往往就有亲戚来。姥娘村里除了上述几种鸟外,还有长尾巴郎,黑喇叭哨(乌鸦)等。听到我们村没有的鸟在姥娘村的树上叫,我就感到非常新鲜和激动。

姥娘院子里一棵甜石榴树,园子里一棵大杏树。在我小时的心目中,这两棵树就代表姥娘家。那棵大杏树很丰产,结的是“麦黄杏”,很甜,杏仁也能吃,谓之“吃杏砸核”。那时不像现在,肥料催得果实很大,而且不熟就摘。姥娘把摘下的杏放在小瓮里。五月端午看闺女,姥姥蒸上雪白的馍馍,用二升箢子,大半箢子馍馍,小半箢子杏,看她的闺女们。八月十五走姥娘家,石榴熟得咧开了嘴,我们坐在石榴树下吃石榴。

小姨比我大十一岁,我三四岁时,她带我去她上学的学校。她的座位是最后一排,我站在她旁边。一位中年男教师拿着书走上讲台,讲了什么我听不懂,只记住了他盯着我的锐利的目光。小姨对我说过一件事:她抱我到隔壁邻居家玩,正值邻居下了挂面在喂孩子。邻居热情地要她也喂我吃挂面,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脆快地说:“不吃!刚在姥娘家吃了!”回到家,她用食指点着我的额头,对我姥娘和我母亲说:“你说这点闺女!她是在姥娘家吃了吗?!这么点小人,她就刚几!不讨人嫌!”我记忆力很好,但不记得这事,它应该是发生在我刚会说话但还没有记忆的时期。一次和教研组的同事说起儿时趣事,一位同事戏曰:“你从小就会撒谎。”

小舅比我大八岁。一次,胡同的孩子们大喊谁家的孩子干活割下手指头来了。小舅急匆匆抱了我去看,我吓得战战兢兢。待到走到那家人家门口,得知手指头没掉下来,只是割破了皮,流了血。这人家的儿子后来成了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从姥娘家出门往北不远是“下沟子”。其实“下沟子”不是沟,而是一条中心街的名字。这条街中间有点凹,下雨后常常存水,故名“下沟子”。一次,我在“下沟子”的北岸看到一户人家院子里的墙上挂着一张羊皮,很恐怖。这人家的女儿后来也成了我初中的同学。

姥娘村南有一片“箐子”,就是荀子说的“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麻”。麻的皮扒下来搓麻线纳鞋底,麻杆用来做火把。我和表姐妹们去揪箐子的小黄花吃,摘箐子的果实吃。果实叫“箐饽饽”,掰开来,里面有芝麻一样的白色种子,有点涩,不如花好吃。

姥娘的南邻住着三口人,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小孙子。老汉矮而瘦,老太太高而胖。他们的墙是用高粱米的皮和泥墁的,我常常用指甲把高粱米皮一个个抠下来。童年无小事,这个细节我记忆犹新,觉得挺好玩。

我上学后,走姥娘家每次必定被问到学习。我刚上学时,小姨指着我汗衫上的字问我认不认得,我立即念出“六十五分分”。小姨仰天大笑,夸奖我认字。后来我仔细一看:我把“公分”念成了“分分”,尴尬极了。大舅问我成绩时,我回答各门功课几乎都是满分,大舅笑得很灿烂,夸我是表姐妹们中学习最好的。

六十年代初,没啥吃的年代,家家没有隔夜粮。三姥娘家的四舅结婚,喝的是小米南瓜汤。客人们围着八仙桌,喝得津津有味。我喝净了一碗,三姥娘说:“外甥啊,再去舀!“我拿着碗从大锅里再舀一碗。我小舅结婚,时值文革,不准张灯结彩。只有两位女送客陪新娘来。大舅做菜,无非是炒芹菜、炒土豆丝之类。新房里一个席,招待两位女送客。我们五六个小孩在大妗屋里的八仙桌上吃饭。大舅给我们端上个菜,纷扬几筷子没了;大舅再端来一个菜,纷扬几筷子又没了。在大舅端下一个菜来之前,桌上的盘子总是空空如也,大舅高兴地合不拢嘴。

大年初二是最隆重的一次走姥娘家。父亲干供销社,过年总值班。我和母亲去。礼物是三十个馍馍,两封点心,用大红包袱包着。走进姥娘家的堂屋,母亲拿过墙边姥娘早就预备好的蒲团,说:“来,咱给你姥娘叩一个。”我学着母亲的样,把右手心搭在左手背上,恭恭敬敬地给坐在八仙桌两边太师椅上的姥爷和姥娘“叩首”。“磕头”,母亲不说“磕”,说“叩”,语言挺古典的。

儿歌有云:“姥娘给俺好饭吃,妗子给俺好粉搽。”姥娘家的午饭自然是好吃的饭。姥娘家还有个常规:下午要返回时,必定要“喝饭”。小米绿豆饭,一碟切成小段的香椿芽咸菜。不管饿不饿,都要“喝饭”。姥娘疼外甥,可见一斑。

儿歌还有云:“大舅给俺找了个婆婆家。”大舅没有给我找婆婆家,但他曾痛心地叮嘱我的表妹们:找婆婆家要牢记前车之鉴,不要重蹈表姐的覆辙。

从姥娘村头一个叫“西头铺”的地方往北八里路,就到了戴家村我大姨家。到大姨家必定吃炒花生,而最好吃的还是大姨家的“假笋”。老百姓买不起真笋,大姨村里的人就发明了“假笋”:把木匠用的刨子翻过来,拿辣疙瘩、蔓菁或芘拉疙瘩在上面刮成一片片,晒干。过年用这“假笋”炒青蒜,味道不错,能以假乱真。大姨孩子多,四个上桩闺女,两个晚瓜儿子,八口人挤在三间屋里。大姨的婆婆中年失明,轮到大姨家管饭时,大姨千方百计给老人弄点就菜卷到煎饼里,递到手里。姨父爱喝酒,倒上一盅酒,拖过咸菜碟子来。姨父没福气,好日子还没来,六十六岁就去世了。大姨晚年享了福。表弟名牌大学毕业,当医生,孝敬老人远近闻名。大姨有口福,也有眼福,她吃过好东西,也旅游过。由此看来,一个人也好,一个家庭也好,不能只忧虑眼前的困境,要相信“十年河东复河西”。

我小姨家是距离姥娘家二里路的小百锡村。小姨婆家过去是大户人家,其宅子是正宗的四合院,大门楼二门楼飞檐走壁,屋子栋梁粗壮,门棂窗棂雕刻精细,而且颇有几件古董家具,在村里首屈一指。小姨的婆婆高大健壮,茹素七十余年,寿终九十五岁。我姨父是技术工人,家境比较宽裕。小姨家做饭菜精致,水饺小巧玲珑。记忆最深的是炸五香(荷香),就地取材,院子里摘几个五香叶,挂了面糊一炸,鲜香无比。晚年小姨经历了丧子之痛,痛不欲生,皈依佛门后才得以又活了十多年。她每天烧香供饭、念佛磕头,夜以继日。人们批评她过于执着过于虔诚。我想,她的磕头就相当于给自己注射杜冷丁啊!她不事收拾家,家中再也不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有个故事说:一位猴妈妈抱着小猴在江边玩,从船上下来一个乘客,一把将小猴子从母亲怀里抢走。猴妈妈跑步去追,路上累极而死。人们解剖了她,发现她的肠子断成九截。

稍大点后,我就怵头走亲戚了。母亲说我“越长越瞎”“越大越不长出息”“拉不出驴棚”。我不愿走亲戚的原因是:不管到谁家,都要得到一顿慨叹:“你看这闺女,十几了?着眼瘦了!饭轻啊?”更有甚者,攥着我如柴的胳膊,叹息道:“你看这点胳膊,就和那果档骨似的!”每当这种情况,我就无地自容。那年代对女孩的评价标准是:有身有力,胖大魁肥。林妹妹的体格是不及格的。我是少年因忧虑“矮”而自卑,青年因忧虑“瘦”而自卑,中老年虽“老相”但不自卑。

2018年9月于静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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