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的最后一夜
每个人只有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才会对未来充满希望,这句话是错的。那些希望只是因为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未来意味着什么。念叨出这句话时离自由只有一天了,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五百年。
他每天观察天地之间的明暗,用鼻子去感受花草在不同季节的细微差别。他生怕计算错了某一个刹那。落得一场不大不小的空欢喜。观音叫他在山下等一个人。那个人历经劫难轮回转世就是为了来救他一命,还他自由之身。
五百年前那场大战并没有让他低头,反而是着平平淡淡的五百年让他受尽煎熬。天庭把那场战役称作万年一遇的天地浩劫。而在妖界那段轰轰烈烈的往事却被传颂成了一场以一敌万的伟大革命战役。对于猴王而言,那不是他的英雄梦想,只是一段失败的抵抗。
人间知道这段故事的人们都被阎王改了阳寿。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纷纷离世,也有背景过硬的达官显贵免了一死,却无一例外地成了聋哑之人。
就在五指山落成后的那一个刹那,如来说,猴子,你还是太年轻了,等你活到神仙的岁数,你就会明白,你的胜利只会是运气。而不是你的命运。你可不要不信,你的年轻只会害了你,我赐你五百年的光景,让你活透人间事,等到那时你自会明白我的话了。
猴王低着,咬碎了牙关,把几颗碎齿连同一口浓血吐在地上,瞬间地上裂开一道口子,长出一个小石猴,那石猴一脚踏地,飞升百米,还没来得及碰到如来的脚趾就被如来一口气吹得灰飞烟灭。
“猴头,别给脸不要脸了。这是你的命。”
“什么是命!”
“自己悟去吧。”
猴王从那天起就再没抬头看过天,他知道那地方不属于他。
五百年里观音来了百余回。似乎动了善心想要解开猴王的劫。但很快猴王就知道他错了,观音是如来派来的,那些话看似为他着想实则都只是为了招降。
“悟空,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不为了什么,天地既然孕育我身,我就活着。”
“天地孕育了你的身,你又怎能违抗天命呢!”
“肉身是天地给的,但我的灵不是。”
“悟空,你如此叛逆只会害了自己。你想要什么,说说看吧,我定尽力帮你。”
“自由!”
“你认为何为自由?”
“自由就是有的选。”
“你一直以来都有的选,归顺天庭,便还你自由。”
“这不是选择,这是别无选择。”
“看来如来曾让你悟的那句话你还是没能悟到。”
“观音大士不如直言。”
“你是天地孕育的石猴,你学了七十二变的大本领,给你一份天职,你大闹天宫都是你的选择,也都只是你的运气。而你无父无母,再也寻不见师父,你只是个弼马温,你被压在五指山下这些你都别无选择,这就是你的命。”
“观音若是想要让我认命,恕难从命!”
“悟空莫急,待我说完。所谓运和命的不同就在于此,还能选择下的选择,那是你的运气,别无选择下的选择,那就是你的命运。但最好的选择,往往来自某些逼不得已。”
“观音有话不妨明说… ”
“五百年后,会有个和尚从这里过,他为救你历经轮回转世,你若有心报恩,便陪他一道去西天取经,此途并不艰险,无非走个过场。等这趟走完,你便能回到天庭,做历史上第一个封神的猴子。”
“观音大士你走吧。”猴王垂下了眼皮。
“悟空,有话便说,你我之间不必掩藏。”
“你们都说我是生性顽劣,意气用事,但你知道吗,我生平有三件事,都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熬了无数个无眠之夜的决定。一是离开花果山去学法术,我当然知道此去凶多吉少,能不能过海上岸都是未知,但我必须去,为了我的猴子猴孙,再难我也得去。如果没有第一个走出来的人,那么他们一辈子都只是野猴子。二是我改了生死簿,人间众生的命数不该由天地决定,命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命,才值得活。握在别人手里的那是苟活,比死还下贱。三是我大闹天宫,我思前想后,不得不闹,既然上天要定我们所有人的命,那我就要革所有人的命,让众神明白,他们的无限是悲哀的。”
观音合眼,眼皮抽动了两下,随风而去。
一晃而过。五百年就要过去了,在这最后一夜,猴王想起了许多,那些瞬间如同流水里的花瓣,顺流而下,难以捕捉。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前方有一骨瘦如柴的和尚缓缓走来。一身布衣,残破不堪,胡渣已被尘土染灰。双唇干裂出血。
“你就是悟空吧。”
“你是那个和尚?”
“是。”
“你是来救我出山的?”
“是。”
“好,动手吧。”
“你为何不抬头看我一眼,就不担心我是如来派来杀你的吗?”此时和尚已经走到了猴王跟前,猴王不抬头,视线刚好落在和尚那双已经破了洞的布鞋上。
“有何必要吗?人间万相我早已看透。任何肉身都逃不过我的火眼。”
“我明白了,你不肯抬头是因为你不敢看天。”
“要救便救,何必多言。”
“你知道吗?天上的月亮很圆。”
“胡说?晴空万里,哪来的月亮!”
“你看到的是眼前的光,而不是真正的天。现在天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月亮。”
“什么?”
“这是一个永夜。如来要你熬得可不是一个五百年,而是一个悔改。若不悔改,这五百年将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这最后一夜的月亮永不落山。”
“你….”猴王努力了半天还是没能抬起头,似乎他的脖颈已经在五百年里僵硬了,难再动弹。
“天上有月亮,这么大的月亮,可不是每个晚上都有的,有月亮的晚上很多,可你从来没抬头看过。这是我跟你的区别,你不抬头是因为你恨他,恨上面的所有人,你知道只有一跃而起,踏破天地,才有勇气重新抬起你的脑袋,在此之前你是个败寇。”
猴王居然没有丁点愤怒,反而是慌张与绝望反复在眼神里交替。
若这五百年是无限循环的永夜,那么活着才是最大的煎熬。杀得了众神,杀不死时间,原来时间才是最残忍的刀。
“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用吗?”
“闲着也是闲着,你不认输,悔改,如来不让你走,也不让我走,我们只能永无止境地耗在这里,不如交个朋友,做个伴儿。”
“你是如来的说客!”
“高看了高看了,我只是如来的一颗棋子。”
“你倒是拿得起放得下。”
“棋子有棋子的命,我与你不同,你是局外人,总想着杀进来毁了棋局,可我生来就在棋局内,在棋盘里,我还是棋子,说不定能建功立业,但若是不按规矩,出了棋盘,我就连棋子也不是了,我就是一颗黑石子,到那时,才是真的拿不起放不下了。”
“你这和尚倒是洒脱,你这么听话,想必是信神的。”
“不信。”
“为什么?”
“信了就是信徒,而我,要做的是神。”
“口气不小。”
“人活一口气嘛。”
“你的气是什么呢?做神?做了神又如何呢?”
“做了神才有资格说话,想要改了天庭的规矩靠蛮力是不行的,你再强,强不过千军万马,人家手里攥着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命数,由不得你改。”
“难不成你是想做了玉皇大帝,再改了天庭的规矩?”
“也就是想想罢了,我最怕的是,到那时候,屠龙者成了新的龙,据说五百万年前,年轻的玉帝也是个好人。”
“所以呢?还不是这样。”
“我想告诉你的是,五百年前你没赢未必是件坏事,起码你没有输了自己。”
猴王终于抬起了头,瞥了一眼和尚的喉结。仿佛两人已然交心。
“你此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和尚问。
“紫霞。”
“如何未了?”
“我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刻忘了我。我不怕死,我怕被人忘记,对我来说,被人忘记,才是永夜。”
“黑夜和白昼的临界点是什么?”
“是傍晚”
“不是”
“是黎明”
“也不是”
“那是什么?”
“根本就没有临界点,每分每秒都在改变,换言之,清晨是,正午是,午夜是,每一个刹那都是。所以,不要想她是在哪一刻不爱你的,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当你们爱上的时候,遇见以前,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就如同你不知道你是何时爱上她的一样。”
“你的意思是?”
“一个转念,你就可以逃出这永夜。”
“不明白,不要悟别人的道,要悟自己的。色即是空。是别人的说法,什么是空,在于你自己的念头。”
“那到底什么是空呢?”
“一面镜子是通往自己的窗口,同时又是阻挡自己走向自己的门,两面镜子就是无穷的自己,然后是四面镜子,六面,八面,十六面,三十二面,六十四面,一百二十八面,直到变成一个圆,这还不够,你的上下也同时变成圆,换言之,你身在一个内壁全是镜子的球形之中,不仅如此,你既在其中,又神游物外,
”
“这就是空吗?”
“不,还不是”
“那你说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打破它 就是空了 ”
“如何打破”
“打破它的念头一出现 空就出现 ”
“那看起来很容易”
“看起来容易,一面镜子很容易,两面也不难,可在你的心里构造出一个完全封闭的,内壁全是镜子的球体,这本身就是个极大难题。冒出打破它的念头似乎不难,可一旦打破,你就又回到了现实世界,空又瞬间消失。”
“那空在哪里?”
“在那个瞬间。”
“打破它的瞬间?”
“不,冒出打破它的念头的那个瞬间。”
“那到底要不要打破。”
“念头出现的同时它就被打破了。”
“这就是我要悟的?”
“瞧,你又被我绕进去了,你要悟的是你自己,而不是我说的任何。”
“我终于明白,观音为何要我认你做师父了。”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这无止境的永夜,你我二人做个伴儿已是一大快事。”
这永夜似乎真的不会结束了,天上挂着明晃晃的月亮,巨大而令人心生绝望,和尚却席地而坐,嘴里念念有词。瞬间光阴变幻,猴王随着和尚嘴里的咒语超越三界,万物,感知一切。唐宋元明清,民国,战争,和平,时代变局,刹那间,猴王看见自己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成为斗战胜佛,被后世之人传颂成为英雄豪杰,他的故事流传古今中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看见北京一四合院里的孩子正舞着竹竿儿扮演着他自己。嘴里大喊“妖精,拿命来。”他看见各大书店里永远摆着他的故事,名字居然不是大闹天宫,而是西游记。扮演过他的人都成了受人追捧的明星,他甚至还看见了书写他的传奇的人名叫吴承恩。他不置可否,他继续看下去,这一行行字也随即变成别人眼中的自己,他甚至看见每一个字被排列的过程。
他已经知道这一切了,包括眼下的这一行。
和尚停止了咒语,猴王回过神。
“你为何让我看到这一切。”
“这是必然要发生的。”
“何解?”
“命数总有变数,但变数亦在命数之中。天地也有气数,传说也是被命运挑选之后剩下的部分,那些部分永世不灭。你注定是不平凡的,可不平凡不代表要永生,就如同这永夜,让人受尽折磨的只能是永恒。”
“我必然逃不出这命数。”
“就连想要逃出命数的这个念头都被写在你的命数里了,你又何苦还要挣扎呢?”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你忘了吗?你从来就没有选择。”
明明原本骨瘦如柴的和尚突然变成了如来的脸。
“弟子悟空,谢佛祖教诲。”
猴王不见了。悟空这个名字也忘了原来赐名的师父。
这五百年的最后一个夜终于天亮了。不知为何,知道那晚故事的人都说,那巨大的月亮总有几分玉帝的模样。
翌日,一个油头粉面的和尚身披血红色的袈裟缓缓而来。这个人他并不陌生,早在那个永夜里他就已经随着如来的化身预习过了,那九九八十一难不过是一个过场。悟空笑脸相迎,了无牵挂。
那和尚问“咱们现在就启程吗?”
“好得狠,可别耽误了时辰。”
和尚救出悟空,随即上路,两人心照不宣。
悟空知道,大概两日后,他就要带上金箍。
和尚知道,悟空两日后,会演出一场叛逃的好戏。
突然,和尚停下脚步,诶,有件事儿我奇怪哩,当年你学法术就是为了教会猴子猴孙,能够抵御外敌,长生不老,为何后来并没有把自己的本领都教给他们呢?
悟空一笑,低下头去,猴子猴孙愚钝,学不会,也没办法。
和尚再逼一步道,怕不是他们愚钝,是你不诚心教吧。你若是教会了猴子猴孙,大闹天宫那场大仗也不至于输啊,想想,一个齐天大圣就闹了天宫,来一百个,一千个齐天大圣,恐怕如来也降不住了吧。
悟空皱了皱眉头,可不敢这样说。我一个人被压五百年就够了,那是我一个人的仗,可不能牵连猴子猴孙进去,一起受罚。此话一出,和尚倒也辨不出真假。或许他真是一个有血性的猴头。
和尚还是心生疑窦,如来是当真用一只手就压住了齐天大圣吗?若是真有如此神通,加上如来的神机妙算,为何不早早降服妖猴,还要待到天庭被闹得众神败下阵来才出来收拾残局呢?
和尚闭目养神时,看见一幅画面,五百年前,齐天大圣与如来斗法之时,元神出窍,如来许诺大圣,若是肯屈尊输了此战,日后斗战胜佛的名号必定送上。大圣说,保我花果山千秋万世,保我的故事传颂万年,我即答应。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猴头已然戴上了金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