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温州
王先生已经老了。
他躺在摇摇欲坠、又残破不堪的竹椅上,面对的是日新月异的城市与缓缓下落的夕阳。路人匆匆地从路边这个奇异的老人面前走过,警戒中带着慌张,谁都不希望自己面前的这个老人在自己经过时突然发生什么状况——还是个这么怪的人。衣服早已残破,在这个也算是市中心的地方是那样起眼。衣是残破,王先生却浑身上下给人清爽地感觉,就像是西伯利亚的针叶林,旷远、晰明,一如他这一勤劳的一生。王先生躺着的竹椅是他刚搬到这里开店时,从家中带来的。上好的竹条在椅面上波动着,虽然表面有些破损,但竹条的相互交错、盘绕,还是可见当时的辛劳。椅子的框架则是用硬质的毛竹制成的,前后随着王先生用他那双老布鞋的拍击晃动着,面对在他面前加快脚步的路人,王先生显得悠闲自在。
“唉”,王先生低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道:“年轻人干嘛总是这么着急,估计只有对时间毫无顾虑的人才配拥有一个闲暇的午后吧。”
“你还别说,谁年轻不是这么一回事。”隔壁店的张姨坐在店里说了句,王先生似乎对有人听到自己说话有些吃惊,却也只是嘴角多了一丝上扬的微笑,扭了扭头,望向远处的世贸中心。
王先生一辈子都呆在这里的温州,这片地方唤作蒲鞋市。地方倒是不怎么起眼,如同任何一个江南水乡,有一片水网。早些年在这片低矮的水泥房中,却曾是热闹非凡。那时家家编蒲鞋,每天一早王先生便会看着母亲将屋里的芦花搬出来晒,在再开始打蒲鞋。王先生家虽然不算富足,却也可称得上是当地有先天优势的人家。龟湖下游的一条水道贯穿这里,恰好在王先生家前淌过。母亲若有打好的蒲鞋,总是叫王先生或是他的四个弟妹挂到河边,来往的船只若是有需要的船夫或是来这里进货之人,依着自己的需要取走蒲鞋,再向窗子边上的箱子投入钱。王先生还是记得那时蒲鞋大概是两角钱一双。对于那时的人们来说,只有在特定场合才会穿上的蒲鞋,体面又大气。
“唉,变了,变了。”王先生停下摆动的腿,突然直起身子,呆呆地看着世贸大厦。张姨也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开,看了眼王先生,知道他又要开始“怀古伤今”了。
作为一个老温州人,王先生也像许许多多的老人一样,常常追忆过去。也不敢说有什么似水年华,只是保存在老人心底的金唱片。王先生十六岁就被父亲给了一家店面打拼,辛辛苦苦干了大半辈子,见证了这座城市的一次又一次东扩。王先生不曾去过万达,不曾去过市政府路,甚至不曾去过新城,他只是觉得,在五马、墨池、蒲鞋市的街巷才称得上是温州。一轮又一轮的城市扩大,这里却好像被遗忘。被遗忘的蒲鞋、被遗忘的蒲鞋市也随王先生一点点老去。连温州标志的五马街,周边的道路也不再被人熟知。这些老城区的命运都是相同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店变得越来越破旧,挂在河边的蒲鞋烂在窗檐,只剩下这些幽静的老城区,独自在幽暗的夜晚默默哭泣。
王先生想着想着突然站起来,这着实吓了张姨一大跳。王先生的目光突然变得炯炯有神,拄着拐杖走向熟悉的石板桥。他想再去看看他玩乐之处,想再看看他的家园,他的老温州。一瘸一拐走到面相过往的道路转角。
回忆永远是个梦,带给人无尽的失落。王先生走到新修的一排隔离墙前,推开阻拦的藤条,却只是见到一片废墟。光溜溜的大地好像是城市的伤疤,在林立的高楼周边,静静叹着气。王先生呆呆地望着那一片曾经的蒲鞋市,头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想要说什么也只是无言。他猛地想起自己曾经在危房改造书上签过的名字,扶着一旁唯一从他回忆中保存的教堂,不顾肮脏的墙面弄脏他的衣服,克制住打转的眼泪,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拆了好啊,建新房;拆了好啊,建新房……”
远处,蔚蓝的天空下一只孤单的白鹭沿着河飞过,停在芦花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河水静流,却已不是当时的河水。
2017.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