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字集散文心情随笔

感谢父亲

2019-07-21  本文已影响67人  鄂佛歌

亲爱的父亲:

1977年对您来说,应该是个充满快乐和麻烦的年份,因为我出生了。我当然记不起我出生时的情景,只是听母亲回忆,那时,您的一句口头禅是“生个娃娃三份地”,为了生产队能给家里多分些地,于是就有了我。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您说,我是最省事的一个,我也曾以此为傲,而此时想,我是给您添的麻烦最多的一个。

太早的记忆丢失了,对我印象最深的是,每个寒冬的早晨,您从外面回来,搓着冻僵的双手,然后把双手伸进还未起床的我的被窝里,摸着我滚烫的身体,每当这时,我就会大叫,埋怨您,您就哈哈地笑。其实,那时很喜欢您将冰手伸进我的被窝,有一种做为最小孩子的优越感。因为我小,所以您把这种类似于疼爱的玩笑留给了我。

家里的孩子,属我最调皮。记忆当中,哥哥姐姐们都比较稳重,而我从小就爱闹腾,这当然是您溺爱的结果。我敢说,在所有的孩子中,我是受到您影响最大的那个。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您是一位无所不知的智者,每个晚上给我讲故事,讲石沙人的传说。这个故事直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还能从头至尾完整地讲给别人听。

当时,您应该算是村里那一辈当中文化最高的一个,您打的一手好算盘,做过村里的会计。每当您把那些算盘珠子拨拉得噼里啪啦的时候,我就近乎痴迷地望着您。我在想,那些长相毫无分别的算盘珠子,您是如何给它们赋予不同的含义的,这在我来说,简直是一件愁坏神经的事。

您做会计的那段的时间,总是很忙,每天早出晚归,经常会请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家里吃饭喝酒。我现在的嗜酒如命,大概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而在我当时来说,特别满足那种感觉,觉得您就是一位大人物。母亲说,我们家是全村最穷的,因此而埋怨您傻,不让再做会计,我当时却对贫穷没有概念,只是觉得家里来了那么多人很热闹,象过年。你们在吵过无数次以后,您终于辞掉了会计的职务。对此,我很失落,家里顿时冷清了许多。

那时村里的会计是很清贫的,没有工资,您唯一拿过村里的东西就是,在一次出差时用公款买了一个公文包。那是我截止当时见过最洋气的东西,每每想据为己有。而后来我终于得到它时,才发现,它就是一个廉价的人造革包子,玩了几天就开始脱皮,美好的形象破坏了。

您没有时间伺弄自家的庄稼,还得经常在家里安排一些应酬的饭局,接待一些上面下来的人。那些“蹲点干部”来家一住就是几个月,直到现在我都能说出几个人的名字来。您似乎对此乐此不疲,而母亲因此天天板着一付脸孔。

那时的干部是为人民的服务的,我见您经常熬夜算村里的账,累了就伏在柜子上呼呼大睡,醒来接着算,算盘珠子撞击的声音就时时在我的梦里响起,是留在我童年最美的音乐。因为算账,经常有村民来家里闹,说你不公平,甚至还有的拿刀子砍您,我吓得躲在角落里大叫。那时的村里经常会生一些斗殴,甚至还有伤亡,那时人们的法律意识淡薄,幸好您从未被真的砍,因为您很软弱,就算那些村民闹得再凶,您从来不和他们吵。您那时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老王赔布”,我不太知其意,但看您的表情,料到是极其严重的。因此,我们家里就因为“老王赔布”而给村里贴了不少钱。

那时的干部是身先士卒的,村里有什么事情,总是村干部冲在最前线,防洪抗灾,防小偷,打野兔,捕黄药……我经常连续几天不见您,您吃住在野外。最危险的一次是村里通电的那次,因为要从两公里宽的乌加河上架电线,你们的船装的货品太多,沉重的小泥电线杆,金属导线,还有往河中心投放的砂石水泥,船不堪重负,走到河心沉没了。您回来的时候,全身湿透。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北方的气温刚使冰河解冻,您冷得浑身抖做一团。母亲说,等冬天再架线吧,您说那又得等一年。终于,在当年的夏天,黑暗了几个世纪的村庄一片大亮。而您,辞职了,也被人们遗忘了。只是当村里有一些难算的账目时,村长又想起了您,你也乐于帮忙。

辞掉会计以后,您的时间多了,而让母亲诟病的是您的看书。只要有空余时间,您就捧起厚厚的一本书看,几乎是手不释卷。做饭的空当还要拿起书读几页,上厕所的途中也捧着一本书。后来我想,那时您对书本的热爱,足以抵得上现在冲刺高考的学生。您看的书多数是评书,《杨家将》,《呼家将》,《薛刚反唐》,《薛丁山征西》,《薛仁贵征东》……还有一些文学作品,比如《暴风骤雨》,《西游记》,《林海雪原》,《荒江女侠》……那时每年乡里要举行交流会,有唱京剧的,有唱晋剧的,您特钟爱晋剧,而我则完全听不懂,多数人听不懂。于是,每次看戏就成了您最风光的时候,您口若悬河地给大家讲戏。从那时起,我就对您极度迷恋。

您看书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记忆中的两件趣事,现在说起来还很可乐。有次您躺在炕上看书,母亲拿出一件毛砍肩给您扔过去,说:“天热了,把毛衣换成砍肩吧!”您正投入在书的精彩情节当中,随手拿过砍肩,就直接套在毛衣上。母亲忍不住笑了,说你是怕冷了还是图热了?还有一次,您正在看书,母亲让您饮骡子,您很不情愿,但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出门牵了骡子,提了只箩头(类似于菜篮子,本应该是提桶的)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院门。母亲站在窗户前看到,把您吼回来,您这才发现自己提了只箩头,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但对于您看书的记忆,多数并不美好,缘于母亲的抱怨。您拿十块钱到乡里买东西,就敢花五块钱买两本厚厚的书回来,而家里所需,您能省就省。这点上,母亲曾经常和您吵。哥哥姐姐们也说您自私,就算买书,也买几本小人书回来,而您却从未买过小人书。那时,小人书是村里人的最爱,那些简单勾勒的线条画,或者从电视剧中截屏下来的图案,配上两行文字,是当时农村人唯一也是最奢侈的精神食粮。最后您终于放弃了看书。母亲说,你一个种地看的什么书?

我不知道一个种地的看书有什么用,但受了您的影响,我从小就对书痴迷,得了您先天的遗传,同时又受了您后天的培养。我从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能看完整本的《薛丁山征西》,而对于文学作品还是觉得有些晦涩,只记得最早看过一本《好一朵茉莉花》,记得那个跟着戏班唱戏的女扮男装的麻连弟。后来我便看《茶花女》,看《呼啸山庄》,看《少年维特的烦恼》……再后来看三言两拍。当然,这些书不是您买的,只要有机会接触到书,不管是什么书,我都会看。

我去过城里的三姨家几回,她家的书架上有成排成排的书,各种名著,国外的和古典的都有,每次去我几乎不出门,就坐在那里看书,从早看到晚。只可惜,这样的好习惯没有坚持下来。及至上了中专后,本来开始也看《红高粱》,看《丰乳肥臀》,看《平凡的世界》,但大多数看得还是金庸、古龙、梁羽生,看琼瑶、岑凯伦……而当看了这些以后,再静不下心来看传统的文学作品,惊心动魄的门派争斗和海枯石烂的爱情传奇,远比那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有意思得多。类型文学的最大坏处就是将青少年洗了脑,用腥风血雨和刀光剑影占据他他们大部分的大脑,再没有空地接受传统文学。

亲爱的父亲,不再看书的您就显得无聊,慢慢地您眼中的那种智慧的光芒淡了,及至于无,及至您变成一个纯粹的农村汉子,而您的像瓶底子厚的高度近视镜似乎又记录着您的知识和文采。不管书对我的人生造成了什么影响,不管这种影响是好的还是坏的,父亲,谢谢您带我走上一条看书的道路。而现在的我,看书很费劲,理解力强了,却看不进去了。这大概是您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

尽管戒了看书——对于您来说,看书确实有瘾——但您还是要收集关于书的一些物品。每逢过年,别人家的年画都是那种极时髦或极喜庆的年画,电影明星或者财神像,抱元宝的胖娃娃,金光闪闪的观世音菩萨,而咱们家的年画则是切成一小格一小格的连环画,有《花田错》,有《杨排风招亲》,有《长坂坡》,有《十二寡妇征西》……所以,每个清晨,在您和母亲做饭的时候,站在炕上背抄着手面壁阅读那些小故事就成了我必修的功课。

好怀念当年在农村看书的时光啊!

母亲说,哥哥说,村里的人说,咱们家是全村最穷的,可是我直到成人后都没有贫穷的概念,只是觉得不再看书的您对我的吸引力大大地减小,您不再给我讲故事,不再给大家讲晋剧。看晋剧《下河东》时,在您的讲解下,我看得痛哭流涕的情景再不会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今年的收入多少,明年的地里种什么,河头地葵花生了天牛,东连山野的玉米长势不好……这些事情成了您唯一所关注的。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一个画面,那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的一件事。铺在场面的小麦未碾就遭雨淋,乡俗称为“吃烙饼”。那天我家的小麦刚铺好,天就阴了下来,一般来说,这种时候,就会动员起全家人赶快把小麦堆起来,等天好的时候摊开再碾。而父亲您躺在炕上,架着二郎腿看着一本厚厚评书,而我则站在门口背诵着“下吧下吧,我要长大”。哥哥则面对着阴暗的天空喊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母亲火了,冲您喊:“再不攒场就要吃烙饼了!”您不为所动,看也不看母亲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怕甚了?老虎头家的胡麻都没碾,要吃也先紧他家吃油烙饼!”——胡麻是榨油的原料——吃油烙饼是您的独创,前无古人,在母亲和村里的女人唠家常中传出去,成了村里以及整个乡里又一个经典的名词。

我不由想,如果您不是生在那个年代,而是生在我这个年代,您肯定能创作出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可是自从您不再读书之后,您慢慢地变了,直至老去。现在您已七十高龄,言谈举止中再也没有了那种哲人的睿智,而变得迟钝和迂腐起来,岁月改变了您,也改变了您和我的处境。现在我和您的交谈再也没有当初那种融洽和和谐,往往说几句话就要冷场。做为儿子,我承认我是不称职的,在此向您说声抱歉。

现在的我,在为生活奔波的时候,仍是心怀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我为此而自豪,至少我没有被生活打击得只知柴米油盐,只知利益。童年时代您的影响,已经植根在我的潜意识里,再也清除不出去。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尽管太多的人认为我不接地气,但我还是觉得,人活着,心里应该有些东西。身外之物带不走,而心里的东西才永远属于自己。

所以,父亲,感谢您!

——您的半生已过仍一事无成的儿子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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