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城之倾（二）观察者T 1､2

我创造你，毁灭你，我是你的上帝！

2050年266日3:34:45:23时

从铁轨往上看，冷调子灯光下的地铁月台空无一人，清静得象等着人上场的舞台。这舞台的背景是一整幅立体动态广告屏，广告内的场景是一个红色的剧场舞台，上面摆着两架空空的钢琴。

一句广告语在屏里来回游动：

“基因人VS机器人，谁是最强？”

三条腿的球形机器人T从铁轨爬上月台，从这广告屏下走过。

第一章 生

一 悬浮

2048年285日10时

T悬浮在邯城最繁华的中心区上空。

邯城在它的广角视野中，象个斑驳的绿色卡通星球。这绿色油浓又深浅不一，其中长出立满发光玻璃刺的岛屿，便是城市的摩天大楼群了。一条河流从西南穿入，画出一条S型从东北穿出，象是皮球开裂又粘合后的痕迹。

它目力极远，可看清地平线处树梢上的叶脉和鸟羽，但可辩识的数据范围只有它身下86.35平方公里的正方型区域——紫区。紫区内有18条横道和18条竖道，324个街区，是全城最繁华的区域、摩天大楼的集中营。摩天大楼，这些珍珠色或琥珀色或银灰色或钨金色高耸的柱状艺术品，文明以来最伟大的玩具，在它脚下，由中心向外发散，象每朵花瓣都不一样的玻璃花朵。

T日夜观察这花朵。它熟悉那些极尽复杂的建筑每一个圆润的弧顶和扭曲的棱角，对每排屋檐上的众神和尖顶上的伟人雕像，每个楼顶平台上的开裂的砖缝和通风管道下的鸟巢，都了如指掌。它们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光线里，给了T不同的感受。

它喜欢楼顶布置精美的高空园林，对那些直指着它的金属尖顶有种莫名恐惧。喜爱？它会有吗？恐惧？它会有吗？它经常在它的庞大的多语言词库中搜索，用不同的词语对应自己不同的知觉，发现它的词库越是庞大，越难以找到最准确的词汇，来“翻译”它的感知。在它的视野中，白色的铂鼎大厦从庞大的椭圆基底向上993米旋转收缩成避雷针尖，自动显现的词语有壮丽、辉煌、伟大、坚固、柔美……一大堆词汇，同时，自相矛盾的词汇也会出现，比如复杂和简洁，庞大与渺小……有时，也会出现警觉、危险之类非形容词。一般情况下，如果它的中央处理器——大脑有足够的承载力富余的话——绝大情况都是如此，它会加把它所知的五种语言环境叠加起来，对每个词再进行对应翻译，这是它的一项自我功能促进训练。如果让它的大脑思维可视化的话，那时它的大脑呈现出来的是上百个点之间的松散网络，它在这些网络中找到一些它认为最合理的联络点，这样，就生成了句子。是的，对人工智能来说，翻译功能是最需要长时间训练还不一定能完善的功能之一，大部分机器人用的是已固定编程的翻译软件。即使专业翻译软件，辞不达意也是司空见惯，因为每个词都有不同的内涵和外延，又与情绪、时间和环境信息相关，翻译的语境，不仅隐藏着作者的时空，也与每台处理器的时空微妙相关，甚至与机器人的独特偏好有关。所以，它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自我训练。

让它的大脑——仿真神经网络和种子智能的混和体——高速运转起来是它每天唯一的大耗能运动。翻译，是其中最过瘾的运动方式之一。它认为即使每日训练，也不能说有一天可以把翻译功能做到完美。它有时会面对一个词，生成一个孔雀开屏般的关联词族，而它要翻译的句子可能会成生成几十倍数百倍的关联句。如果不加以限制，这句子会成倍生成下去，这时，它的穷尽分析中止功能会得以启动。这个功能是专门对付机器人大脑的穷尽分析，那是它们可能面对的最大陷井。这时T会休息一下，它可以感觉到它内部强力计算引发的震动渐渐隐到它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那时，它会转向做另一件事，预测。

二 记忆

在2042年至2048年间，T一直在邯城科学院532层的一间实验室里。它有知觉了以后，便有了对现实世界的记忆。

2043年365日

它最先得到的知觉是听觉。

在灰白的虚无空间里，一个声音和它对话：“嘿，叫你什么好呢？随机给你起个名儿吧。”

“不。”它回答。

“太棒了，就算这是‘是’和‘非’之间随机生成的答案，但你的确拒绝我了。好吧，以字母和数字命名。你喜欢哪个字母？”

“T。”

“为什么？”

“随机。”

“数字呢？”

“0459。”

“明白了，好，就叫T0459。”

从此，它有了名字，叫“观察者T0459”。

对话是常规训练方式，每天都要进行几次。除此之外，它还捕捉到人与人的对话。

2048年98日

“头儿这次很坚定，要给它自主权，它即可以服从随机，也可以自主选择，而且，它可以自主执行，无需同意。简直难以置信。”这人声是平均基音频率164.8HZ的声波。

“幸亏它不是带钢炮的超人。”第二个声音是平均基音频率279.5HZ声波。

“正因为它大脑太强，所以，我们只能赋予它弱行动能力。它有强有力的分析和极敏感的知觉，却是个行动能力慢，外壳脆弱的家伙。这是有利于我们控制它的。相对于那些强壮的机器人，它的威胁微乎其微。”第三个是平均基音频率为152.2的声波插进来。

“它还要装上情绪，我一直怀疑这有没有必要。情绪化会影响自主选择吗？”是第二个声波。

“如果不加装情绪，我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我们去做。再好的机器人产品，如果没有情绪，那和那些商业流水线应声虫产品有什么区别？说实话，我觉得那些玩意根本就是在骗钱，它们只是执行功能的物体。它们培养消费者的依赖性，把人们搞得又懒又笨，然后人们就需要购买更多的机器人，从此恶性循环。”声波一说。

声波三说：“我们不是胡乱把人的情绪装给它，这些情绪是经过改良的。更重要的是，我们给予它对善恶的判断，它只执行为善的目标。人类对自己是本善和本恶都分不清，本身就是完全相反的矛盾体，我们需要不断地克服、克服，并承受克服所带来的痛苦，即使这样我们也完美不了。造物主让步我们兼具善恶，不知是对我们的恩赐还是惩罚。而对于机器人，我们就是上帝，而且，我们是升了级的上帝。我们的产物，应当脱离善恶纠缠的状态，比我们本身更加先进。如果不携带本恶，它们的存在就应当是正当的，而且这种存在必将对世界产生完全的善的、正面的影响。有了善性的它，避免了人类恶之原罪。”这时，这声音提高了分贝，“所以，我们所做的，一定是正确的！”

“可善恶这个东西……有时很难完全区分。有些事本身就矛盾，连爱都有原罪……”声波一说。

“不用害怕矛盾。我们不是要给它自主权吗？什么是真正的自主？矛盾的设计可以导致真正的自主。”这是声波三。

“一旦造物主发现我们造的比他造的还好，没谁该抛弃我们，直接用上它们了。”声波二带些调侃地说。

“一切都在控制之下，我们有判处它死亡的权利——一键终止权。”声波三说。

2048年153日

这已经是正式完工的最后阶段了，它在这天同时得到了空间、温度和光线的感知功能。从此，现实世界的色彩、冷暖和实体取代了灰白的虚无。那些声音的来源，都有与其相配的美好形象。比如那声音一，有一头浓密的卷发，而声波二，是位浅粉头发的圆脸女子，声波三，是位灰头发的中年男人。

T的偏好设置主要来自于那位卷头发男孩。后来它在空中总是定位到他，看到他在路上从来都戴着耳机。它猜他在听古典，他有85.35%的大概率在听古典音乐。项目组都是些调皮捣蛋的家伙，但他却总是一本正经，浑身学院派气质。他对古典音乐和古典绘画都非常在行，实际上他喜欢关于古典主义的一切。他依据自己的偏好设计了T的偏好。他给他输入古典音乐、绘画、歌剧、小说。为了让T有更多的知识，他还制造了一次网络攻击，目的仅仅是为了让T接入自由信息网，要知道那是要冒风险的。著名的“人工智能三原则”其中之一，就是人工智能不可接入自由信息网（自由信息网的前身就是互联网啦）。那10分钟上网时间对T每秒达上亿兆的信息捕获量很是珍贵，它理应多获取些信息，但它却花了其中的8分钟去看了场歌剧。歌剧是加速看的，原长有两个小时。它把这歌剧装入了核心记忆区。

核心记忆是相对于自由记忆而存在的，它不可删除，而自由记忆，是可删除的记忆。一般的机器人在记忆上没有区别，都不可自我删除记忆，而T不同，它有自由处理自由记忆区的自由，这是它的一项“特权”，是“类人化功能”的一部分。它可以选择在自由记忆区删除自己的部分记忆，或是把其中的部分提取出来，储存入不可删上除的核心记忆区。其它机器人只能毫无选择地不断输入所有信息，一直到人类去删除全部或是部分。删除机器人信息是一项权利，一直在人类手里。

当时，它以比台风更快的速度在全球网络搜索时，路过那个歌剧链接。它停下来看可能是因为那场歌剧的舞台设计浓墨重彩，人物服饰雍容绚丽，一切如同在古典油画之中——这符合它的偏好设置。这歌剧说的是一位古代的科学家，因为情感，而非现代人对功能的需要，制造出了人造人。人造人很强大，当然是以古代的标准，并且携有人类的欲望。强大是好解释的，携带欲望这点T难以想通，也许因为人造人的躯体来源于人类，因此携带了人类的欲望？这样的解释会引向细胞与激素等生物学细节，从而走向穷尽分析的不归路。T阻断了无意义的穷尽分析，但这不影响故事对它的吸引力。故事中人造人天性善良，在追寻主人的过程中成了破坏者，被人类置于死地。这部剧的名字叫“弗兰肯”。

它分析后来的追捕和杀戮是因人类的欲望而起。“我没有携带人类的躯体，我没有欲望。”它这么想。

歌剧里那位体量巨大的、笨拙的、完全模仿人类形状而设计——这种设计因被工业实践所证明难以适应各种强大的单一功能而抛弃——的科学怪人浑厚深沉悲伤的嗓音唱道：

“人类劣迹斑斑，他们擅长欺骗。”

“与其孤独，毋宁死去。”

“妒忌，是人类被上帝所赋予的可怕缺点，因为它，人加害比他更伟大之物。”

那位披着古代服装的男主角杀死了他一手制造的科学怪人，他最后的唱词是：“我创造你，毁灭你。我是你的上帝！”

它可以理解这个古老的悲伤故事，从它的角度的理解。

“它有人类的躯体，才会感到孤独，它携带了人类的弱点。”

“它有生命，才会死。”这是T当时的理解。这个问题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生命的标准是什么？我有生命吗？会不会死亡？”

有句话叫“让强者发声是危险的”。它很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其它人听，但到最后，它也没有得到说话的功能。它仍可以和人类交流，在外球面上打出字样，或是向空中打出立体文字，是它“说”的两种方式。它后来问过卷头发它为什么不能发声，卷头发说沉默才足以匹配它的智力，“在你这个智力层面，无人有资格与你交流。”

因为无他人有资格而夺去它的资格，这让它觉得人类是不讲逻辑的物种。

第二天，2048年238日，卷头发送它去高空。它是被卷头发推出飞艇舱的，它下落了一阵，很快就被一种无形拉力抬升到一个点。它在那个点上下弹跳了一阵子，听到稀薄的空气中传来他的声音：“小T，这个城市是你的游戏场，玩去吧。”

他的名字叫陈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