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归类的城市
二零一四年深秋,我在台中。
台中是个无法归类的城市,繁华处不输国内一线城市,平淡处却足足让人生出萧条破败之感。
然而我爱这座城市,因我爱的中国将军就长眠于这里。
33年的时间,他的暮年,同这座城市的呼吸融在一起。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年,他刚刚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
我难以怀想,他在被软禁于这座城市的几十年里,究竟都有着怎样的起伏或流年平淡渐缓。
更何况,台湾国立美术馆在这里,给了我大大的意外之喜。
似乎是第一次,我在一个美术馆待到闭馆后不但没有意兴阑珊之感,夜色已深,还想马上再回去,再一次体会那种不期而遇的内心澎湃狂涌。
那样激烈的心跳,我要拼命压抑内心的激动欢喜。
其实遇见郎静山真迹,已然不虚此行,他的禅寂,他的风骨满面扑来,在看完大半个厅后不经意转头瞥到,更添震撼和精妙的体会。
那样的出众突出,只一眼便轻易分出。
然而我最爱还是许苍泽。
仿佛是注定了的,我在最不怀期许的时刻遇到他的作品,仿佛一见倾心,犹如故人归那样的确定不移。我见到,就知那是我所想。
太过强烈的激动,以致我要赶快写下那一刻平淡里的震撼,才不可忘那转瞬即逝、惊涛骇浪的思绪。
1960年代,鹿港小镇街头,白日里的光明亮而干净,身穿白色连衣中长裙的年轻女子,和身着白色衬衣配格子中长裙的女子,合力共提着一个大竹篮,竹篮看上去有些沉,而她们都烫着时髦的微卷短发,穿着黑色漆皮的低跟鞋或平跟鞋,步子轻快,身形盈盈,面容如春晓,五官秀气却平淡。
在1960年代的街头,这是最平凡不过的安宁一隅了呀。
然而就在这最为平淡的一瞬里,照片里角落里甚至都不完整的一个身着西装、衣冠整洁的年轻男子,他回过头来,眼神望向着格子裙的年轻女子。
而这年轻女子,也在那一刻停下脚步,堪堪回望着他。
大家的脚步都并未停下,然而他们的脸偏向对方,在旧时光里的那一刹那,眼神交汇。
表情依然是无措的,也更是不设防的。
实在是妙,实在是美。
我设想了千万次,民国的青年男子和女子,他们最初的相逢,就应该是这样无措而不设防的呀。
没有任何的预期,在最平常的生活里,眼神忽然的交汇,措不及防的初逢。
哪怕她只不过那天是陪朋友去集市带东西回家,哪怕他不过只是匆匆奔赴上班的路。
但因为这一个回首,一切似乎并没有太多改变,一切,又已经不一样了。
回首。Looking Back。
简直要为之绝倒。
那开在心上的细微裂缝,是旧时光故事里的初初开端,也是隔了半个多世纪后我心上的惊叹。生活表面上并未有什么改变,但我知,我生命里已然不同。
超越时空的共鸣与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或许这便是艺术最美妙的馈赠之一。
还有一幅,也是在1960年代的鹿港街头,两位身形高挑体态曼妙的年轻女子,提着精致的皮箱,踩着深色的中跟皮鞋,烫着讲究的卷发并整齐地盘好,在几位西装整洁的男士背景之前,极温婉又极有气场地走进画里来。
左边的女子略丰腴,长深色花纹的旗袍,外套一件白色的针织长罩子,领口系住一小段,又从上面分开来,越发显得身段动人。
右边的女子身形更加苗条标致,简练的盘头,干净婉约的面庞,带着似有若无的笑。长长的浅底深领风衣把周身罩住,只随步伐的走动,露出里面的深色花纹长裙,及领口露出的一长段浅色纱巾。
真真是优雅曼妙,不着痕迹的美丽动人。
一颦一笑不由得让人看得痴了。
回娘家。亦是另一种故事背景的注脚吧。
还有另一幅不知名摄影师的作品。午后或黄昏的龙华寺,一个穿着长风衣,踩着黑色中跟皮鞋,烫着中长卷发的女子从台阶前走过。周围的小孩或静或动,沉浸在自己的玩耍中,而女子匆匆的这个背影,也自有一番天地。在庞大环境之中,光影明暗交错间,有很多微妙的东西,纷纷扰扰交织在一起,却越发凸显了自有地这一番天地。
看过了国立台湾美术馆,再去探访将军的故居。
他住的小馆,太过凋敝。
在匆匆离开他的故居之后,整个下午我都在想,他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拘禁,却消耗了自己的余生。
他为民族国家出生入死过那么多次,弹药刀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党派纷纭明争暗斗在他心上留下伤痕,他是一个英雄,却只能在这方小馆之内,终老一生、徒生喟叹。
将军一生所遭受的命运是不公的,然而各中细节,却远非不公二字可以深究。那是三十三年的每个日夜,那是看着儿女出生又离去的无能为力,那更是与世隔绝的无奈悲愤,却又不得不内敛再埋入心底,半个字都不能提。
而他本是泱泱大国、举世闻名、声名显赫、为人清正的一代英雄,却因为命运的不公沦为囚犯。
我所有的感情,都化成那一刻的强烈念头--我想回去静静地陪着他,多陪一会都好。
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只看寒来暑往的现实人生,还是有那样的人,不论时代变迁、时局变化,不管世道变成什么样子,还有人记得你,愿意穿过一切的阻碍来陪着你,愿意走过一切表面深入灵魂身心去到达你。
哪怕从未相见,素昧平生。
我在他的小馆前徘徊了许久,石碑上刻的字,从出生,崭露头角,辉煌,幽闭,到终老。
许久许久,我就这样停留在他的馆前,仿佛自然如此,不愿离去。
周围店家并不热闹,破旧的小街区经历了几阵繁华凋敝,如今是再普通平凡不过的街市邻里。
我慢慢地走着,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听着同样的人声,感受着相似的日常生活。
却看不到他模糊不清的面庞,走不进风起云涌,迭宕不定的人心。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