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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老屋

2022-05-02  本文已影响0人  快乐咕噜噜

据父亲说,乡下老家的老土砖房,建于清末民初,一百多年来,共有四代人在老屋里生,老屋里长,繁衍生息,开枝散叶。2015年,老屋已经完全朽败坍塌,父亲将其拆除,在原址上建起了新房。尽管老屋已无迹可寻,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可我依旧能从那些斑驳陈旧的记忆中感受到依稀可辨的温情。

我曾祖父、祖父都是铁匠。他们靠着扎实的手艺活,渐渐的积累了一些家资,置了几亩田地。老屋是我曾祖父一砖一瓦亲手搭建的。土砖取材于自家地里黄土,瓦片也是自己挖窑一块一块烧制出来。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修完。

勤劳的曾祖父,还在老屋的旁边挖了一口小池塘,池塘里种有荷花,养了草鱼、鲫鱼,一到夏天荷叶亭亭、荷香缕缕、蛙声阵阵。一直到我这一代,尽管池塘已经淤塞了不少,但还能看到荷花。父亲每年都会在池塘里放几条鱼苗,年底还是能吃上新鲜的鱼。夏天我和弟弟经常会在池塘里玩水,不知挨了多少长辈“竹条子炒肉”的体罚。

曾祖父在老屋的四周遍植杉树、梧桐树和桃树,经过几十年的生长,到我记事之时,这些常青树已经葱葱郁郁、亭亭如盖。小时候,我经常在杉树林里进进出出,和小伙伴们捉迷藏。一到夏天,爷爷会在梧桐树下摆上躺椅、凉床,一边轻摇蒲扇,一边给我们讲比老屋还要古老的故事,直到更深露重才把我和弟弟抱回屋子。

那一片桃树更是童年欢乐的源泉。春天漫天都是火红的桃花,我和弟弟会把桃花花瓣收集起来捣碎,用红色的汁液为颜料在脸上、手上、肚皮上画各种图案。夏天整棵树都挂满了毛桃。别看这些毛桃黑不溜秋,摘一颗咬开,里面的肉是紫红色的,甜甜的、绵绵的。桃树上遍布琥珀色的桃胶,我和弟弟会采集了当橡皮泥玩。

桃林的旁边还有一大片竹林,奶奶每年都会扛着锄头去挖笋子,把笋子肉切片、切丝焯水晒成笋干。爷爷会把笋叶晒干撕成条编织成绳子,用来编蓑衣、编斗笠非常结实耐用。我和弟弟也会忍不住往竹林里钻,奶奶吓唬我们说竹林里有蛇、有狐仙……可这反而更加激起我们的好奇心。

曾祖父和祖父特别爱书。在他们走南闯北的打铁生涯中,每到一处总会设法去搜罗购买一些当地的书籍,久而久之老屋里面的书越来越多,曾祖父特意辟了一间房来存放。父亲说里面很多都是线装书,门类繁杂。当时村里面很多人经常到我家来借书看。曾祖父和祖父一般都不会拒绝,但会一一登记在册。逾期未还,两位老人会上门讨要。还书时,也会检查书的品相,如果出现严重损坏或者屡次拖欠不还的,曾祖父和祖父会把他们列入黑名单。

文革时期破四旧,老屋里面的藏书大多被村里面的红卫兵焚毁了。父亲说至少拉出来二十箩筐的书。曾祖父和祖父面对冲天的火光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毕生的心血付之一炬。据说自那以后,曾祖父彻底老了,大病一场后就过世了。临走之前叮嘱我爷爷一定要坚持耕读传家,要送自己的小孩去读书,上大学。

我没有读到过那些书,我也没办法想象那样的场景,但从小我爷爷、我父亲就不断在我们的头脑里灌输读书的思想,只要我和弟弟在看书,不管是正书还是杂书,他们从不制止。

我父亲后面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因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生活非常困难。我爷爷因为心疼家里人太饿,偷了生产队大食堂里面一蒸笼野菜团子给家人充饥被抓起来发配到江西劳改修水库,我两个伯伯都饿死了。我家因此被划为五类分子,奶奶带着两个小孩在家里艰难度日、相依为命。父亲辍学的那天,他班主任来家里想要做工作,一进门看到这光景,叹了口气,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家里的书被焚毁、我爷爷被抓去劳改,是老屋整体经历的前两次劫难。老屋经历的第三次劫是1988年我弟弟出生。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妈妈刚怀上我弟弟就回娘家躲计划生育去了。工作队没有抓到人,把家里面的粮食、牲畜全部拖走,甚至还架梯子爬到屋顶上把瓦片扒得七零八落。我父亲刚想抵抗,被几个精壮后生抓到乡里关了几天。

经过这几次折腾,到我记事的时候,老屋其实已经呈现衰败的迹象了,像一个元气大伤的耄耋老人在夕阳里苟延残喘。土砖垒成的墙壁四处开裂,有的裂缝甚至有拳头那么大,父亲和爷爷经常用泥巴东糊一下西补一下。屋顶上的瓦片也风化破损严重。晴天还好,阳光透过屋顶的漏洞撒下来,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圆圆的光斑,我和弟弟用手去接就照在手上,用脚去踩就印在脚背上,年幼的我们觉得这很神奇。

刮风下雨天就糟糕,风从墙上的缝隙里浩浩荡荡地灌进来,整个屋子里都是风来去之后留下的呜呜呜的回响。雨水从屋顶的漏洞流进来,淅淅沥沥结成一道道细细的水帘。父亲在屋内用竹竿不停地捅屋顶上的瓦片,指望着能通过微调瓦片来达到补洞止漏的目的,可往往补了东洞开了西洞,有时还会导致漏洞越来越大,因瓦片实在太脆太细,根本不堪一捅。没办法,父母把水桶、脚盆、脸盆、坛子等所有能装水的器物搬了出来装雨水,整晚整晚屋子里都是叮叮咚咚的声音。

有的时候晚上睡过头,忘了倒,第二天地上全是溢出来的水,把黄土夯成的地面淤成一片泥泞。好不容易盼到天晴,父亲只能在屋顶上铺上稻草、茅草。可这些却成了蛇、鼠、鸟类筑巢的理想之所。晚上经常能听到屋顶上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在吃饭时,一条蛇恰好掉进汤锅里……这事还成了我童年一大阴影。尽管父亲事后说这蛇没毒。

老屋的脊梁确实日渐衰颓,但她一直倔强地在岁月里延续着家族的文脉:再怎么贫穷,绝不能丢了精气神。在我和弟弟发蒙的时候,爷爷就教我们写毛笔字。从我们懂事的那一天起,爷爷就给我们讲故事,背三字经。爷爷常说:他没有上过小学,他学的都是曾祖父教的老黄历;我父亲连小学都没有读完,我叔叔只读了高中就参军去了,振兴家族的希望全在我和弟弟的身上。爷爷奶奶经常叮嘱我父亲一定要送我和弟弟上大学。一直到他们去世,这成了他们的遗愿。

父亲为了供我和弟弟上学,一辈子都窝在村里种地。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他这一辈子错失了很多机会。但勤劳好学的父亲,硬是学了一手泥瓦匠、木匠、挖水井的手艺。除了卖粮食还钱,还能凭这些手艺赚取一份还不错的副业收入。然而整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一身泥巴一身汗水的他,根本没有太多时间管我们的学习。

每次他回家看到我和弟弟在煤油灯下沙沙沙地翻书写作业的场景,总会轻轻地抚摸着我们的头,眼里全是欣慰的色彩。同样没有太多文化的母亲只是坐在旁边纳着鞋底、织着毛衣、不停地缝缝补补。无论我和弟弟考出什么样的成绩,父亲对内对外总会说好,总会说有进步。煤油灯光在四处漏风的老屋里摇摇晃晃,但老屋还是竭力呵护着它不被吹灭。父亲就如同这老屋一般呵护着我和弟弟读书的劲头,生怕一声呵斥或者打骂摧毁了这两粒宝贵的读书种子。

我和弟弟也争气。出生贫寒的我们不敢和同村其他家境好的同学比穿着、比零食、比玩具……我们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早上起来坐在老屋门口的梧桐树下大声地晨读、大声地背诵,然后背着书包“趾高气扬”地去上学。村里面的其他长辈当着父母的面夸我和弟弟有出息、懂事。父亲听了后干活也更加卖力气。我和弟弟也只能通过努力学习、大声读书来安慰劳累的父母,尽管这在年少的我们心中多多少少有表演的成分。

我和弟弟都考上大学的那天,父亲在老屋门口的梧桐树下杀了猪,把通知书供在先人的神牌前,告慰先人。经过四代人的努力,老屋终于出了大学生。乡亲们听到爆竹声纷纷过来祝贺,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笑开的嘴里掉了几颗牙齿,黑黑的豁口就像老屋深邃的门洞。父亲老了,老屋的文脉以后将由我和弟弟来延续。

2015年,老屋已经彻底朽坏,似乎一阵风就会将它吹倒。旁边的邻居们在开始建房,如果我家不重修房屋,老屋的地基就会逐渐被侵占。父亲来电话问我和弟弟怎么办。我当时说不打算重建,想在县城或者市里面买房给他们养老。父亲在电话那边良久没做声。过了几天,我才发现自己的肤浅,没有理解他老人家的心思,赶紧回电说支持重建,修房子的钱我和弟弟商量着分担。父亲说他已经把老屋拆了,修房子的钱他那里还有,要我和弟弟不要操心,毕竟我们刚在大城市买房,工作生活压力大。我听到这个眼眶瞬间湿润。老屋原址修了崭新的两层半小楼,总共花了四十万,老父亲出了二十万,我和弟弟平摊剩下的二十万。

长期在外地工作的我们根本不清楚父母在建房的过程中受了多少委屈。周围一户邻居眼红老屋的地基,不停地使绊子阻拦施工,甚至还把已经砌好的砖块扒拉下来。可我父母一直默默地忍受着,从没把邻居流氓行径告诉我们。直到有一次,邻居纵容他没读书的儿子殴打我父亲把他鼻子打骨折。不会打电话的母亲,央求其他好心的邻居打电话通知我回来并送我父亲去医院。

当我赶到医院时,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胸口染上一大摊血渍,我忍不住大声的哭了起来。安顿好父亲后,我报了案把行凶者拘了起来,也做了法医鉴定,结果是轻伤。公安机关说这个结果至少可以把凶手关一年。行凶者的父母在村干部的陪同下纷纷来找我和父亲做工作寻求谅解。我始终不同意和解,不需要赔偿,就要对方坐牢。

事后,伤口稍稍愈合的父亲叹了口气,拉着我的手说算了。父亲说:对方是五保户,打人者是他们家的独子,快四十了还没有找对象,真把他关起来,他们家就完了。加上村干部不停地上门做工作,甚至还有村里的其他长辈出面,我也只是让他们赔了医疗费,并当着村干部的面写下认错书和保证书了之。父亲让我不要难过,他扛得住,只要对方知趣,事后不再搞名堂干扰建房子就行。

新房是做过泥瓦匠的父亲亲手设计的草图,用的木料是老屋周围的杉树,脚手架是竹林里的竹子搭建的。精打细算的父亲竟然把修房子的费用精算到了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毫厘不差,且内部功能区间划分简单、合理、实用。包工头笑称自己包了一辈子工程都没办法做到这么精确。修房子时,父亲已经六十五了,子女都不在身边,他自己肯定也是出工出力,还挨了邻居的打,我无法想象年迈的父亲是怎么经历过来的。

如今老屋已经无迹可寻,可老屋里代代相传的精神始终如不屈的屋脊般挺立在深处。这种精神是自强不息,是勤劳朴实,是坚贞不屈,是与人为善,是永不言弃,是耕读传家的文化内核,是没有文字的无形的家训。每次回家我都会想起老屋,每次看到老父亲依旧在地里劳作的身影,我就想起老屋立在夕阳下的剪影。

已年近四十的我,曾经自以为走出了农门,上过大学,也找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就算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太多的蹉跎,回过头一看,自己忘了去好好读一读老屋这本深厚内敛的。我想,是时候把那些忽略的、遗忘的重新继承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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