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巾

衣柜里面最上层，放着一方驼色的线织围巾，整整齐齐的叠着。他从未提起，妻子从没问过，一放就是四十年，再冷的冬天也没人拿出来围过。

时光催人老，病榻前，他让妻子拿出那方围巾，握着她的手，喘着粗气，向她说起围巾的故事。

那年他十八，特殊年代里，他上山下乡，弃学做了知青，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内蒙草原。来的时候是夏天，草场在雨季的滋润下长得茂盛繁密，高的都能没过人头。他提着箱子，做了一天的火车，狼狈的不成样子。看到漫山遍野的牛羊，还是激动的撒丫子的跑个不停。惊了羊群，温顺的羊儿四处跑散。她拿着皮鞭，骑着马追赶着羊群，红涨了脸，气冲冲的瞪了他一眼。他望着她身后在马上摇晃的两条长辫子，出了神。

照例，他被安排在当地牧民家寄住，一起放羊牧马，完成生产任务。他跟着敦厚的蒙古阿爸阿妈回到安排好的帐篷，可他又碰到了她。如其其格，她的名字，意思是草原的花儿。她还记得他，这个冒失的外乡人，惊了她羊儿的罪魁祸首。她没给他好气，看了他一眼就走出了帐篷。她那明亮的眼睛，红彤彤的脸颊，就这样烙在了他的心上。

他天性就如北方人一样豪放，上学的时候歌唱的尤其好，粗犷的蒙古歌在他嗓子下格外的动听。他跟着如其其格一起放羊，她教他唱着蒙古歌，他一边和着，一边眼神直直的看着她。她回头一看，两人的眼对在了一起，脸都红的烫的像炭，燎的心里着起了一片火。夜晚，烧着篝火，他拉着刚学的胡毕斯，她跳着蒙古族的舞，婀娜的舞姿跳到了他心头。她在众人面前向他伸出手拉着他一起跳，他刚触到她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她和众人一样发出格格的银铃笑声，大方的再次牵起他的手。她的手滑的像块丝，他紧张的手里渗了一层汗。闻着她身上奶香的气息，他在也没有力气继续跳下去，推脱着滩在了一旁。

九月，野花开满草原时，他装作虫子进了眼，骗她帮自己吹出来。她撑起他眼皮时，他猛的扑倒了她，向她张开的双唇吻了下去。她闭着眼，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大大咧咧，羞的脸滚烫。心怦怦的撞击着胸腔，涌到了喉头，下一刻仿佛就要跳了出来。直到她喘不过气，脸胀的发白，才推开了他。

十月，西伯利亚的寒风开始肆虐开来。天气一点点的变冷，第一场雪也终于落了下来。没见过雪的他，穿着单衣，冲出帐篷，大叫着说下雪了，发疯了一样跳个不停。雪纯洁的铺满了一片，走在上面咯咯的发出声响。他从未过过北方的冬天，嗖嗖的冷风，灌进胸膛，冻得他不住的发抖。他再也没有第一次下雪的欣喜，望着白茫茫的雪地，愁了一脸。如其其格走进帐篷，双手藏在背后。让他闭上眼睛，像变魔法似的拿出一方线织的驼色围巾，踮起脚，围在他的脖子上。他将她的双手捧在脸上，感动的热泪盈眶。

可他的脸却被她的手扎的生疼，他拿下她的手，仔细看着，手上满是结痂的伤口，草原天冷，伤口没愈合都变成了冻疮。原来，她在草原长大，从小喜欢放羊牧马，可做起汉人女孩的针线活却不知从何下手。她知道草原天冷的快，提前用羊毛在汉人的集市上换了毛线，准备给他织条围巾。两根织针，长的吓人，她拿马鞭的手，拿起织针却抖个不停。稍不留神，针就刺到了手指，殷红的血一下子冒了出来，她生了气，一把摔下织针，可一想他这个南方人冻的打颤，她心一下子又软了，从地上捡起指针，笨拙的织着。晚上，再昏黄的油灯下，瞌睡打个不停，她一狠心，用织针扎了手腕，锥心的疼痛，困意全消。她织了拆，拆了织，无数个不眠之夜，手指满是伤口。她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织成围巾，想把围巾送给他，特地放到脖子里试试暖和不暖和，可却发现，毛线的小刺挠的脖子生痒。她每晚睡觉前都把围巾围到脖子里，把小刺磨掉，小刺扎的她睡不着觉，可一想到他围上围巾的高兴劲，就再也不感到不舒服，甜甜的睡着了，梦里都是笑声。

他围着围巾，闻到围巾上都是她的体息，一点一点的摸着她的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淌个不停。她细心为他擦净泪水，说着暖和就好。两人紧紧的抱在一起，身体间缝隙只有一条围巾。

两年后，知青岁月伴随着那个时代一起结束，他要回到他那生养他的南方，他给她说，如其其格，我问过我母亲就回来娶你。他背着行囊，拉着她的手，走了好远，远到草原上都他们的足迹。她送到她南下的火车，攥紧他的手，不肯放开，流着泪说回来娶我，他重重的点了头，上了火车。火车启动时，如其其格拍着窗户，追着火车，直到火车没了影子。那一天，他拿着围巾来回摸个不停，泪水打湿了一角。

后来，他食了言，没有回来娶她。上了大学，遇到了现在的妻子，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再也没到过内蒙。那方围巾他一直留着放在衣柜的顶层，当做一个秘密蒙了上尘土。

临终前，他向妻子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说完这个秘密，老泪纵横，嘴里重复着，如其其格，我对不起你。嗫嚅着，抚摸着那从衣柜里拿出的掉色脱毛的围巾，最后一次围在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