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伯乐推文汇总乡情乡韵杯赛事活动能入围作品米妖伯乐推文汇总【月光宝盒】

无孔不入

2021-10-31  本文已影响0人  宣伶俐

       晚饭后,老李习惯在学校田径场溜达几圈,再回教室督班,一来消消食,算作锻炼;二来也给学生一点自由时间,让他们回寝室搞搞个人卫生,冲个澡,抓紧时间洗头洗脚洗衣服,要不然,晚就寝前那半个小时,一个寝室七八个学生在卫生间里扎堆,歇灯指定来不及。不过,五点四十,学生是无论如何必须回教室晚自修的。都高三了,眼看着这个学期又快结束,再过半年就要高考,老虎已经蹩到脚后跟,哪还有时间扭头辨雄雌?

      “老李,晚饭吃过了?等我一下,一起走,一起走!”老李回头一看,是自己的老搭档老袁,便放慢了脚步。

       老袁跟老李平时走得挺近的,他们年龄相仿,脾气相投。都是心里想发财,运道偏不来的主。当初他俩均被上世纪那股经济大潮推下了海,又被海水淹了个滑赤精光。饭碗砸了,编制丢了,老家的教育系统再也进不去了,只好稀里糊涂到省外的私立学校混饭。老李老家在湖北,已经在南方漂泊二十多年,中间也曾换过几所学校,最后总算在树才中学立住了脚,停止四处颠簸。老袁来自山东,他的情况跟老李差不多,不过老袁的故事更有桃花色彩。据说袁夫人比他小十来岁,曾是老袁当初任教的那所高中一致公认的校花。老袁当年舍却身前身后名,对女学生一阵穷追猛打,终于抱得美人归,然后便离开公立学校,外出谋生了。至于他的离开是主动还是被动到如今也说不清了。他身高一米八二,身材颀长挺拔,五官端庄精致,本身长得风流倜傥,年轻时足够把女学生迷得神魂颠倒,出点风流韵事倒也不算纯属虚构。老袁和老李千里迢迢来南方,一晃二十多年,渐渐把自个混老了,也混油了。他俩在树才很老实,很知趣,尤其是年纪大了之后,一般不往人堆里扎,不朝陌生面孔去凑,怕遭本地人嫌,被年轻人弃。平常时候,一直是三五个老伙计,一起吃个饭,散个步,有话闲聊几句,开开不荤不素的玩笑,也不至于红脸;没话静静地呆一会儿,哪怕谁都不开口,一句话不说,也不会觉得有一丁点的尴尬。这些老家伙们自认为已经到达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境界。老袁和老李还有过约定,带完这一届,无论如何得退休回家享天伦去了,说实话这一辈子老婆孩子热坑头的日子实在太少了。

        “正好,我有点事情要跟你说。”老袁凑上来,挨近老李,压低嗓门,一脸的暧昧,一脸的神秘,“你今天语文课跟学生扯什么牛皮了?”

        “怎么了?关注我的朋友圈还不够?还对我的课堂感起兴趣来了?”老李眯眼笑道。

        “谁关注你课堂了?你教语文我教数学,咱俩挨得着吗?你老实交代,今天是不是在教室里老不正经了?当心被你老婆知道了叫你跪搓板。”老袁还在卖关子。

       “我可不像你,有风流的资本!俺长得这么谦虚,哪能没点自知之明?怎敢随便造次呢?”老李回怼道。

       “那你一定是把你小说里写的那点花花绿绿都搬到课堂上去了。没看出来啊,够色的,你。”老袁嘻嘻笑着,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划开屏幕,点到相册,找到最新的一张,指给老李说,“你看,你看,这是你的背影没错吧?你都写的什么呀?夜用加长型、较多流量型、标准型、超薄型,还有什么护垫?这都什么东东?情趣用品吗?你连这些都搬到黑板上去了,还敢说自己没有造次?”老袁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絮絮叨叨。

       “你,你在说什么呀?这照片哪来的?”老李满脸困惑。他定睛一看,只见照片拍的是一个人正背着身子在写板书。再一看,写板书的人,可不正是他老李吗?只见他双腿半蹲,屁股半翘,上半身稍稍前倾,微微斜侧,右手握粉笔正写到“护垫”的“垫”字最后一横。从背影看,正在舞龙飞凤的那点身姿,你还别说,真有几分妖娆的意思。照片只截取了黑板最右边的下半列,就是老袁刚刚念的那几行字,且恰到好处地屏蔽了其他的内容。此外,照片上还豁然配了一句猩红色的文字:“这屌丝想要干嘛呀?”老李看着那行猩红,盯住“屌丝”这个带有侮辱性的词语,刚刚吃下去的东西有点反胃,他感觉血液上涌,脸有些发烫,就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不点火,只用手指轻轻捻了捻,然后放到鼻子底下去嗅。

        “老袁你是了解我的,我一辈子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可别把我想歪了噢。你不会当真看不出来,这是我教的那批捣蛋鬼在故弄玄虚吧?我带的可是高三班,哪敢随便开国际玩笑?我这不是按部就班在复习嘛。今天讲古典诗词鉴赏,讲到宋人晁补之的‘天寒雁声急,岁晚客愁遥’一句,怕学生没有生活体验,不能很好体会游子思归的心情,就联想到了几年前S城晚报上登的一篇散文,题目好像是《工资、卫生巾、过年》,拿来拓展了一下。那篇文章其实就是打了个比方,用卫生巾的型号来比喻社会上各色人等的工资多少。它这个比喻很贴切地道出了当今社会的生存状态。贫富不均啊,辛苦的不发财,发财的不辛苦。特别是像你我这样的外来务工人员,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不是总想着远方的村庄,远方的父母,远方的孩子吗?当然也想着那点超薄的,跟护垫似的工资。少做少,但还是祈祷能像女人的例假一样每月都来。特别希望在过年的时候,老板不要再拖欠,能痛痛快快地来一次,好歹可以拿回家去给孩子给老人添置添置,过个像样的年。游子思乡思归,古今同一啊,永远不会过时,我不过是借题发挥了一下。你也不用瞎猜了,照片上能看到的就是文章里写的卫生巾的型号。我顺便讲了讲修辞,把本体喻体都写到黑板上了,叫学生做个比较。你作为一个男人,不了解女性用品,也不奇怪。你说这帮孩子,不好好听课也就罢了,还尽瞎折腾!断章取义,搞什么名堂!这张图连你都能误解我,想入非非的,那叫别人怎么看呢?”老李的嗓门渐渐大起来,明显激动了。他又使劲闻了闻卷烟。

        “嗬!到底是语文老师,旁征博引,一套一套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我说嘛,你向来一本正经,今天怎么会这么反常?不过,那个拍照的小子,玩笑开得有点过了噢!这帮畜生!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噢,你说我们学校这几年噢,学费么年年水涨船高,规模么年年在扩大,只要能赚钱,啥人都敢招进来,弄得脏泊水洋洋的,学生也没个学生样!都敢爬到老师头上拉屎了!等下晚自修你去班里查查,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拍下照片,敢传到网上去!这群乱给老师弹琴的笨牛!”老袁连连叹气,连连摇头,他抱歉地拍了拍老李的肩膀,似乎意识到这事非同小可,便收起笑容,正式道,“我下午在办公室,看到老师们围在一起看照片,指指戳戳,议论纷纷的,就顺便叫他们也给我发了一张。你看,连我这种专唱山歌不种田的人也管起闲事来了,可见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看你的热闹。”

        “这群三观不正的家伙!脑子里尽灌些汤汤水水。”老李暗暗骂了一句。一阵刺骨的冷风迎面吹来,寒意侵袭每个毛孔。老李抬头望了望,天阴沉沉的,夜幕灰蒙蒙地压过来。他用鼻孔深深地吸进两口纸烟的香味,脑子里闪过前两天刚从一个女生手中搜来的那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还有那女生当时回过来的那副生无可恋的嫌恶的表情,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于是摆摆手对老袁说,“天冷了,不走了,回吧。”说完,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操场,各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树才中学是全市规模最大的一所普高。全校共有一百五十多个班级,八千多名师生。光今年的毕业班就有五十三个。高三年段的教学楼,按班级顺序从低到高围成了一个四方形的盒子。老李是301班的班主任,兼任329班的语文课。他的办公室在一楼,靠近自己班级的走廊尽头。办公室的格局跟一般的写字楼没啥区别,用一米多高的挡板分成二十多个格子间,通常的时候老师们都在自己的小格子里办公改作,互不打扰。有事的时候,抬抬头就能招呼到对方。老李推门进去,办公室里除去轮休的,已经有七八个老师到了。他们一反常态,正围着一张桌子唧唧咕咕。一个说:“这下老李头要成网红了!想不到老李头老了老了还要成名成家了。”另一个说:“亏得校长经常大会小会表扬他,以为是根标杆,结果是个嗯嗯,看来是要晚节不保啰。”还有一个说:“这种人,看看闷声不响,其实捋着不得,还能干净到哪去!”老李料到大家是在谈论他,便从鼻孔里大声地嗯哼了一下。众老师这才发现了他。赶紧闭了嘴,讪讪地跟他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老李想要替自己申辩几句,众人却又并不实锤他,他觉得自己即使出手反击,也只能击到空气,根本不起作用。再说了,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或许可以解释,那么全年级的呢?全校的呢?家长群呢?师生家长的朋友圈呢?他不敢想象这张照片在网络上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之后,会出现怎样的结果,指不定自己就要身败名裂。他不敢往下想,只能狠狠地把手中的香烟捻成碎末,丢进垃圾桶。

       老李呼口气,坐下来,找出手机里收藏的那篇文章,给老袁发过去,然后翻了翻自己的朋友圈,并没发现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发这条圈子的人都把他屏蔽了。他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早上语文课的情景,除了329班最后那个靠窗的女生照例在埋头睡觉,其他的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啊。再说值周老师抓贼一样到教室窗口窥视过好几遍,也没见通报批评他们班啊。老李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学生该进教室晚自修了,便拿了教材和备课本跨出办公室,走向自己的班级。

        教室里跟以往一样,学生已经养成习惯,搞好了卫生,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下来。老李带的是一类班,基础不错,规矩比较重,学生相对较自觉,老师也省心。不像329班,普通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特别是那几个吵包,没轻没重,无法无天,根本没法管。329班班主任叫尹雪儿,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姑娘,却被自己班的学生屡次三番地惹哭了。老李走进教室,把书本往讲台上啪的一扔,板着脸大声说道:“今天老师上课,居然有同学别有用心,歪曲事实,故意断章取义,拍成照片,传到网上,性质极其恶劣!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学校三令五申禁止学生在校使用手机,违令者,一经查实,就得回家反思,还要扣班主任的考核分,你们难道不清楚吗?居然还有人敢碰这跟高压线?班干部都给我出来!”

      学生们抬起头,见班主任怒气冲天,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班干们互使眼色推推搡搡亦步亦趋地跟着老李来到教室门外的天井里。

       “这事情怎么就没个同学向我汇报呢?你们这些班干部,啊,说是我的左臂右膀,到底是怎么替我管班的?啊,说说看,谁知道这事?这件事情如果不查清楚,今晚就别想回寝室睡觉!”老李吼道,声音提高了八度。

        “老班,您别生气。我觉得肯定不是我们班干的。我们哪敢啊?这不是老虎嘴上拔毛吗?”班长被别人推了一把,不得不出来开口。

      “是的,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听到别班的同学在说这事,好像全校都知道了。”体育委员接了口。

      “我们都认真听的,您上课的内容我们懂,你讲得挺好的,那篇文章也生动,我们不可能乱讲的。”学习委员是个腼腆的女生,怯生生的。

      “老班,您到329班去问问,就说您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您就说,是他自己站出来跟你赔礼道歉呢还是你直接去派出所报案让公安来抓他。只要一吓唬,我敢保证,那人立马就能现形。”纪律委员像个侦探似的雄赳赳地。

       老李觉得有道理,毒毒地点一点头,朝学生们挥挥手:“我量你们也不敢!都回教室去吧,替我看好班级,我听取你们的意见,去329班查。”说完便三步两步奔三楼的教室而去。

       老李跑到半楼梯,晚自习的铃声就响了,照理上面的楼层差不多也该安静下来了。可等他跑到329班教室门口,发现里边的学生还在大声喧哗,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铃声。这着实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下冲进教室,不管尹雪儿在不在,便重重地拍了讲台,大声咆哮:“上课了,铃声有没有听到?还有没有点纪律观念了?”众人吃一惊,见是语文老师,赶紧吐了吐舌头,吵闹声渐渐稀疏,终于像泄气的皮球,瘪了。老李照纪律委员的话依样画葫芦地说了,然后重重地加一句:“我在办公室等你到晚自修结束,晚自修结束再不过来,我就选择报警,看你有多大本事跟我抬杠!”

       老李破天荒第一次没有进教室督班,他回到办公室,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就疲惫地靠在办公椅上,紧紧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想做。老李下海的时候,一个人孤苦在外,苦闷寂寞中学会了抽烟,后来到私立学校干回老本行,烟瘾越来越重,只要一坐下,就一支接一支,烟屁股连着烟蒂头,根本用不着点火。为此,他不知道烧坏了多少条裤子,几乎每件外套都烫有香烟洞,他的右手食指和无名指被烟熏得焦黄焦黄的,当门牙齿都熏黑了。学校实行无烟校园之后,他硬生生地强迫自己把烟戒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抽出一支,手指夹上,闻闻,缓解一下。今天晚上,老李却控制不住地想抽几根,可翻遍所有的口袋和抽屉,都找不到火,他委实已经戒烟很久了。

       老李在办公室等着,一节课过去了,两节课过去了,他把整包烟全捻碎了,捻成了烟的尸骨,那个学生还是没有出现。正当老李已经准备放弃等待,决定不再相信会有学生主动来自首的时候,耳边忽然有个女声响起:“老师,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要对你说。”

       老李一下亢奋起来,他睁眼一看,竟然是329班上课睡觉的那个女生。老李认得她,这个女生叫赵秀娜,听329班的班主任说她爸是本市最大的一家景区酒店的老板。老李已经跟这个女生大战过几个回合,但均以失败告终。老李充分领教了该女生的厉害,自认斗不过她,所以现在上语文课,只要不是实在闹得上不下课去,老李对她的睡觉,搞小动作之类的,基本上也是听之任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李记得自己跟女生的第一个回合,是她居然抱了一条小狗进课堂。课堂上,小狗狂吠不止,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老李叫她把小狗弄出去,女生却说她爸交了钱买了那个位置,她有权坐在教室里,而老李头不能把她赶出去。老李跟女生的第二个回合是她上课睡觉,老李照例拍拍她的肩膀,想把她叫醒来听课,谁知她被拍醒之后,一脸嫌弃地怒怼:“你这个老家伙!拉拉扯扯干什么?懂不懂文明的?”那神情就像老李真的已经把她给猥亵了似的。老李跟她的第三个回合,是她跟身边几个男生在课堂上打打闹闹,一直不肯安静下来。老李没奈何把那几个男生都叫起来罚站。女生抗议说,学校规定老师不能体罚或变相体罚学生,老李违规体罚学生,她可以去校长室状告老李。老李说,课堂纪律管不好,任课老师有责任,学校也会对老师经济处罚的。赵秀娜又说,她爸有的是钱,如果老李头被处罚了,完全可以拿罚单向她爸去报销的。几个回合下来,老李彻底自认倒霉,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之后老李就对赵秀娜彻底投降了。眼不见为净,上课时间,他尽量不往那个位置看,就当她是空气。所幸,班主任老师跟老李的看法一致,把她独自安排在全班最后一排最里边靠窗的位置,省得她这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一学期下来,赵秀娜三天打鱼七天晒网,书读得七零八落,位置倒是一直没有换过。

        看到赵秀娜来到自己的身边,老李非常错愕,他突然明白那张照片一定是赵秀娜的杰作,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个女生做不出来的。赵秀娜也许是进校以来第一次称老李头为老师,这倒有点新鲜。老李将信将疑地缓缓起身说:“去外边干什么?你想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外边说方便,你出来嘛。”赵秀娜嗲声嗲气地坚持。老李没奈何只得跟着她走到天井里,树阴下,比较暧背的地方。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对不起!”赵秀娜语气出奇的柔软。

       “你不是一直在睡觉吗?我就没见你醒过,你什么时候拍的?”老李奇怪地问。

       “可是我后来醒了,你刚好也讲完了,我就拍下来了。”赵秀娜嘟哝。

       “你弄清楚我在讲什么了吗,就拍下来了?你这什么用心啊?你班主任不没收你们的手机呀?”

       “你不是说我在睡觉吗?我哪知道你讲了什么呀?班主任那里交的都是没用的报废手机,好用的,都在我们兜里呢,不信你去搜搜你自己班,我就不信他们没留备用的。”赵秀娜反倒笑了,一脸的狡黠。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拍了也就拍了,为什么还要传到网上去?搞得乌烟瘴气的。你这样会毁了我的知道吗?”老李强忍怒火。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好玩,想搞点恶作剧,并没想过要发到网上去。我只发给了身边的几个同学,哪知道他们立马发到同学群去了,然后照片就一下传开了。后来我也没忍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发了朋友圈、亲戚群还有学校的贴吧。老师,这次我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嘛。”赵秀娜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歉意,她轻描淡写地解释着,以为老李决计不敢对她怎样。

       赵秀娜矮胖身材,却在寒冬腊月穿了一条超短牛仔裙,裤边破破烂烂的,露出大半条白胖的大腿。老李没看到她穿过一次校服,身上的衣服总是那么奇奇怪怪。他也没有正式看清过赵秀娜的脸,因为对方总是把一头长发没头没脑地盖在脸上,很少有整张脸露出来的时候。老李其实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他料到自己会一如既往地溃败,但这女孩实在太放肆,太可恶了,他不想轻易放过。

        “你既然知道错了,就自己写个材料去德育处说明情况,然后给家长打电话,叫他们明天来学校把你接回家去好好反思一段时间。真的不想读,就不用来了,也省得你家长光花钱,不结果。”老李觉得应该给女孩一点惩戒,要不然,这女孩一点廉耻都不懂,以后还会更加变本加厉的。

      “德育处我不会去的,电话我会打,我正想回家呢,求之不得。”赵秀娜又回到了往日的乖戾。

      “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吗?一个女生比男生还不要好,尽捣乱,侮辱老师,你还有理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屌丝?”老李想到照片就来气,他浑身颤抖。

        “一个网络术语而已,你不就是个矮矬穷的屌丝吗?又老又丑,也不撒泡尿照照。”赵秀娜瘪瘪嘴,继续说,“我明天就回家,记得把那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还给我,那是我借给同学的,你们这些老男人本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如果你再不依不饶,我就到德育处告你,一个老头子大晚上把我单独叫到这么暧背的地方,你以为你的领导会怎么想呢?”赵秀娜斜斜地笑着调侃道,一副聪明绝顶的得意劲。

       “你这种人简直不可理喻!”老李感觉热血上涌,想到那本小说,想到校园性侵,想到作者的自杀------他快要爆炸了,他再一次感到自己表达能力的欠缺,语言的苍白无力,简直笨死了!堂堂一个中学高级教师,居然栽在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手中。

       “我不跟你瞎扯,走,跟我到德育处去!”老李拉了一下赵秀娜的衣领。赵秀娜立马倒地大哭,一边哭,一边叫:“老李头欺负人了!树才中学招色狼了——”

       老李气极,高高地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拍下去。半天才咬咬牙,忍住了。他无力地垂下手,想想还是算了,赵秀娜明显是在激怒他,他要是真的动了手,不正坐实了赵秀娜的诬陷吗?正当两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一楼办公室的老师听到声音赶了出来,还有赵秀娜的班主任尹雪儿也到了。大家都劝老李消消气,一切等明天家长来了再说,晚自修就要下课了,这种样子被学生看到总不太好。尹雪儿也使了点力气,软硬兼施,连哄带骗总算把赵秀娜架走了。老李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事情根本不按他想要的方向走,而是变得越来越复杂。他简直就是哑巴得狗困,有苦难言,有口难辩。他不由得仰天长叹,只见天井上方那方夜色似浸透了油墨的幕帘,沉甸甸地封住了整个天空,严丝密缝,令人压抑。老李担心那黑幕帘要是兜不住,破了,油墨漏下来,泼自己一身脏,再也洗不清了。老李抬头的瞬间,还看到楼上办公室的窗口探出了一颗颗脑袋,包括德育处还有校长室。

       晚自修结束后,老李没有去学生宿舍同步。他被德育主任顾信权叫走了。顾信权耐心地倾听了老李的陈述,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答应老李明天一定协助他处理这件事。不过顾信权最后也忠告老李,得饶人处且饶人,普通班的学生管理应以安全稳定为首要任务,不出事就是最好的管理。私立学校是靠这批学生赚钱而生存的,国家是没有拨款的。因此学生和家长就是上帝。不管老李是不是被冤枉,这件事都造成一定了的负面影响,学校今天已经接到不少家长的投诉电话。课堂上学生公然使用手机,而任课老师和班主任居然都没发现,按照教师的考核原则,还是得接受必要的处罚的。当然,这也是校长室的意思,顾信权最后强调。

      老李回到宿舍,已是深夜11点。他洗漱之后赶紧上了床,早上六点不到班主任又得起床去食堂同步。老李的老婆子女都在老家,宿舍里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老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怎么都无法入睡,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心情的原因。“还有半年,等带完这届高三,我就可以顺利告老还乡了,这一生也算是功德圆满。可谁想到今天会闹这一出。唉,这下完了……”老李想。

       第二天一早,老李习惯性地按时起床,睡眼惺忪地肿着眼泡去了教学楼。语文课一般都安排在上午,这不刚好又是一二两节。老李上完课,正是大课间,有二十五分钟的活动时间。他回到办公室,锤锤老腰,转转脖子,屁股还没坐稳,尹雪儿已经带着赵秀娜和她的家人走进来了。

        “这就是李老师,也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尹雪儿小心地给赵秀娜的爸爸做介绍。

       老李仰面看到一个黑胖的中年男子,浑身披金挂银,一看就是个暴发户。他脖子上的那根项链粗得让人联想到重刑犯身上的镣铐。老李心想这遗传基因果然是不会骗人的,赵秀娜跟她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此人,后面还跟进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粗一看,长得比秀娜爸爸还高。女人一头披肩长波浪,打扮时髦,五官应该也长得不错,不过脂粉抹得太厚,满脸冰霜,看不清庐山真面目,那点漂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女人手里还牵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肉乎乎的,估计是她的儿子。那“肉团团”不怕生,一进办公室,便从他母亲手里挣脱,自个跑到一个个格子间跟老师们玩去了。老李吃不准他们的关系,便礼貌性地跟秀娜爸爸打了声招呼,然后转头问赵秀娜,这是你姐?赵秀娜冷冷地瞟一眼老李,回答说不是,说女人是她爸给她找的新妈。她看出老李有点不自在,倒反过来大气地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老李搬来凳子,招呼赵秀娜的爸爸和她新妈坐下。估计班主任已经向赵秀娜的家长汇报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老李还没开口,秀娜的爸爸已经抢先说话了。他说:“李老师啊,你应该知道我们家长做生意都是很忙的,我酒店里也是离不开人的嘛。听我们娜娜说,她因为给你拍了一张照片,你就不让她上你的课,叫我们家长来接她回家,还要她到德育处给你赔礼道歉,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吧?照片嘛,娜娜也发给我了,这又不是娜娜伪造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嘛。我看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嘛。一定要怪也得怪你黑板上的内容写得不对嘛。你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又不用给学生上生理卫生,有必要写这些内容吗?你是想干什么呀,做微商?做网购代理?我们家长可是花了大价钱才把孩子送进你们学校的。你作为一个老师,上课就这么文不对题的吗?据我看来,娜娜没错嘛,错的是你嘛。”秀娜爸爸不由分说,又把赵秀娜拉倒身边,“娜娜啊,你就不要跟李老师较真了嘛,他也没真的欺负到你头上。书还是要念的,家是不能回的。明年就要高考了,你好歹再熬一下,熬到毕业,拿个高中文凭。大学还是要考的,考不上倒没关系,大不了爸爸像高中一样再给你买所学校嘛。”

       秀娜爸爸的这一串连珠炮,震得老李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赵秀娜已经甩掉他爸的手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你总是这样!以为出了几个臭钱就万事大吉了。你什么时候问过我想要什么?你逼死老婆,领进小三,把我送到这种监狱一样的全封闭学校。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清净了吗?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酒店里的女招待。她有什么资格做我新妈?”

        啪!只听一声脆响,老李眼前闪过一道弧影,秀娜爸爸那双肥手,已经狠狠地打在了赵秀娜的脸上。老师们听到声音,一齐吃惊地朝老李的座位望过来。秀娜爸爸忙起身向老师们点头哈腰,脸上的每一块横肉都堆满了尴尬:“别听她胡说,她妈是病死的,病死的。”

        老李彻底懵了,他听到赵秀娜的哭喊:“你就知道打我!你眼里心里只有他们母子!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和我妈?我妈就是被你逼死的!我就考个中考,三天没回家,我妈怎么说没就没了?我妈死了不到三个月,你就把这个女人娶回了家。我不读书!我不高考!我要回家!这个学校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只要我妈留给我的小黑陪我,有我妈那间屋住就可以了。你要不答应,我就找我妈去!”说完,夺门而出。老李和尹雪儿都急了,怕赵秀娜走极端,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秀娜爸爸和秀娜新妈似乎对这一幕司空见惯,显然并不着急。新妈妈还是进门时的冰霜脸,她没有跟出去,只顾在办公室里找她的“肉团团”儿子。秀娜爸爸还在跟老师们解释:“我女儿不懂事,老是把她妈挂在嘴边,把她妈的死当成了要挟我的资本。在家也三天两头作,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赵秀娜一口气跑到顶楼,爬上走廊的实体护栏,扮演她的“狼来了”。她回头不见她老爸追上来,动作就一点点慢下来,蹲下身子,双手死死地抱住廊柱,眼睛不敢往外看。老李和尹雪儿见此情景早吓出一身冷汗。老李站在离赵秀娜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不敢靠上去,怕赵秀娜一激动控制不住,发生不测。他铁青着脸,远远地伸出手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满脸泪痕的赵秀娜,恨不得爬到上面的是他自己。因为是大课间,全校的师生都惊动了,大家纷纷涌出来,一齐伸长脖子举头仰望护栏上的赵秀娜,大呼小叫,局面已经不可控。

       老李看到下面黑压压的人头,感觉头晕目眩,口干舌燥,他试着劝说赵秀娜,可是喉咙根本发不出声来。刚才连惊带吓,跑得又太急,后背早湿透了,被顶楼的冷风一激,阵阵凉意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髓,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他下意识地伸手往口袋里掏香烟,却发现口袋里空空的,一根烟丝都没有。

        “孩子啊,我的上帝,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呢?你就下来吧,放过我,放过你自己,放过所有的人……”老李喃喃着,双膝不由自主地软下去,软下去。

       赵秀娜最终还是被她爸爸给抱下护栏的。她瑟缩着乖巧地靠在他爸爸的胸膛上,嘴唇乌紫,脸色死灰。秀娜爸爸答应赵秀娜给她办好休学手续,接她一起回家,并一定如她所愿找个艺术学校,送她去学舞蹈。至于高考嘛,让它见鬼去吧。

       赵秀娜一下来,老李就被叫到了校长室。学校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命令所有班主任一定要注意自己班级学生的情绪,要做好解释工作,安抚好学生;命令全体教师封锁好消息,不要随便在网上转发信息,妄加评论,以免产生不必要的混乱。

       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树才中学有老师顶风作案,在全国各大校园纷纷出现性侵事件的同时,还试图伸出咸猪手猥亵女学生,逼得女学生差一点跳楼自杀,有图有真相。

       从第二天起,教师办公室、校长室颇为热闹,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来访的家长也一直不断,好多家长要求退学,老师们都苦口婆心,嗓子冒烟。最后只好通知门口警卫室,关闭校门,不让家长擅自进入校园。

       星期一的时候,教务员到办公室给每个老师发了一张新课表。课表的调整据说是因为老李老师的不辞而别。

        就在同一天,阴冷了好几日的天空,终于挂下了脸,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这是很多年未遇的一场大雪,树才中学又一次万头攒动,大家都仰头为这场雪啧啧称奇。到傍晚,操场、车棚、屋顶都被白雪覆盖,校园的里里外外呈一片银色,树才中学终于被一场大雪扫了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露出沉静的光来。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