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时光
过去的时光
时光是一条不归路,每经过一处永不能折返。过去的时光停留在我们的生命里,像一只聚宝盆,每一件往事都闪着亲切温暖的光泽,在凄风苦雨的夜晚供我们回味。——作者题记
小孩子的睡眠无比的绵密紧实,每天早晨醒来也跟春天小草复苏似的,一点一点恢复意识。说不清什么时候耳朵先开始清醒,隐隐听见家里的大人远远的唧唧哝哝的声音,知道谁在说话,这是姥姥,那是姥爷,说什么却听不清。眼睛也在醒来的路上了,睁不开,能感觉到亮亮的阳光。等到大人说话的声音逐渐清晰,总是那句听熟了的话:“大懒虫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用力唰地睁开眼睛,又被阳光的细针刺到,赶紧闭上。再慢慢张开,身旁的炕桌上摆着一碗金黄粘稠的小米粥,香气袅袅地蒸腾着。”姥姥正拿来一碟切得细细的滴了一滴麻油的咸萝卜丝,“快吃,吃完出去玩,二老曼他们都跑半天了。“”快吃,吃完写作业,用那个新的大方格本。“于是在心里看见那个本子了,绿绿的格子,里面的空白都等人用削的细细的铅笔绣进大大的整齐的方块字,不为老师表扬,就这个过程已经太太享受了。
大人弄来一辆马车,去甸子上拉碱土。不知道谁带了杆猎枪,斜靠在炕沿边上,知道枪是危险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怕。李大爷叫进去背毛主席诗词,说背好了给一打洋稿纸,妈妈写材料那种,想要,怎么也不敢进去,躲在锅台后面。好容易捱到李大爷不叫了,二娃气喘吁吁跑进来:“姐,眼镜子来了。”戴眼镜的都是医生,会打针的,这可往哪儿躲?实在急了,锅台旁边站着一捆高粱秆,躲到那后面去。眼镜子走过去果然没看见,二娃站在锅台边嘻嘻笑把他笑毛了,转头看见了,伸手过来说:“我给你打针!”眼镜后面的眼睛露着凶光。就快哭出来了,姥姥来解围:“快别吓唬孩子,孩子胆小。”等得不耐烦了,拉碱土的才回来。“打着只老鵏!”每个人都说一遍。被姥姥拉着手过去看那只大大的死鸟,又惊又怕地瞥一眼,有灰的蓝的毛。爸爸看见谁就叫来吃肉。做熟了没来的邻居家姥姥都给端一碗过去,邻居还碗的时候都要装上一碗米,金灿灿的小米。崔大娘的是金黄的玉米豆儿,“留着给孩子崩爆米花。”
下雨了,瓢泼大雨。没有风,大敞着窗子,几个孩子都挤在窗台上。房檐是个大雨帘,院子里远处白茫茫,近处是雨水撞进雨水的小坑儿。“冒泡了!冒泡了!”“我看见个大的!”“我看见个更大的!”“你看见的没我看见的大!”“就比你的大!”“二娃过来,姥姥给扎小辫儿!”紧紧地扎了两个朝天的羊角辫,二娃又挤回窗台上。哗哗的雨声当背景音乐,几个孩子齐声喊:“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一声比一声高,不知喊了多少遍,姥姥说话都听不见了。前院的李福才打着油纸伞一步一滑地走过去,踩在老王家抹房子剩的一点碱土上,滑出好远,倒在挖“碉堡”的土墙边了,油纸伞翻在水里,快被水漂走了,李福才还在地上摸。“姥姥,眼镜子的眼镜掉了!”姥姥坐炕上也伸着头看,嘴里说“小点声,李大爷听见不好!”“找到了吗?”“还没呢,还摸呢!”“我看看,我看看!”挤着挤着,二娃从窗台上掉下去了,孩子们赶忙跳回炕上,姥姥扶着窗台伸手下去捞,捞上来,两个鼻子眼里都是泥。
太阳出来了。姥姥在菜园里打茄子叶儿,去沙果树下捡被雨水打掉的果子。真是不老少,细长的把儿,酸酸涩涩的,上面有泥,要拿到半截埋在土里的水缸边去洗干净。水缸满满的,到底有多少雨水?“姥姥茄子为什么要打叶儿?”“不打叶儿耽误结小茄子!”“为什么耽误结小茄子?”“这孩子打破沙锅问到底!”姥姥又沿着菜园边打毛磕儿叶,打过叶子的毛磕儿杆一层霜似的白毛儿,底下泛着浅绿,头顶上已经有小小的毛磕儿头了。“毛磕儿也叫葵花吧姥姥?”姥姥喀吧喀吧地掰叶子,不答话。“姥姥我给你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姥姥还是不答话。“姥姥,毛磕儿是围着太阳转是吧?”“我大乖真聪明!”“姥姥为什么万物生长靠太阳?”“这孩子,打破沙锅问到底。给你这把毛磕叶儿,教你怎么掐花儿。”毛磕叶儿上也有茸茸的细毛,按下去倒不扎手。把毛磕叶儿折两下,用指甲掐上一个个月牙,再打开就是对称的花儿,对着太阳看的更清楚。玩半天去找姥姥,跑过那口半截埋在地上的水缸时,看见刚捡的沙果还漂在水面上,水缸里的水看着像是黑色的,用手捞起来就变成透明的,捞着捞着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水缸里了。小辫子垂到水缸底儿,两只手也撑在水缸底儿。我得上去,用一手撑着缸底儿,一只手翻过来摸水缸边儿,摸到了!第一次用力又掉回去了,不用怕,再摸,这一次上来了。从头到脚地滴着水,站在水缸边对着窗户喊“姥姥,我掉水缸里了。”姥姥从窗户那儿露出脸来,半天没动。正擦头发的时候爸爸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单位包场看电影,接你看电影去!”湿着辫子就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以后的好几天姥姥逢人就说“吓得我都不会走了。”从那以后那口浇园子用的水缸只有一缸底儿的水。
园里的柿子拉红线了,再去看就没有了。旁边还有个拉红线的,记住它,隔两天去看也没有了。熟柿子都哪儿去了?胖墩墩的二娃站在旁边也跟着问,熟柿子都哪儿去了?赵姥姥家种的是小柿子,红的黄的,都熟了,隔着板障子看也看不够。赵姥姥来了,反卷的衣襟上兜着一把红黄的小柿子,“给孩子们吃!”每人分几个小柿子,也不用洗就吃起来,几口吃没了,也不知道是甜是酸。拿小板凳坐旁边听赵姥姥唠嗑。赵姥姥的牙是假的,一口小白牙。赵姥姥跟着闺女一家住,闺女只有一个儿子,惯的不得了,都说是要来的,他们家除了赵姥姥,都不跟邻居说话。赵姥姥抹眼泪,说谁骂她。走的时候一再嘱咐不要说送柿子的事。“你看落的满园子都是,听说给了谁准不乐意。”当然谁也没说,吃完都忘了。园里的柿子开始大批的红了,放学进家门直接到园子里摘柿子,掰开来,红艳艳地起沙。没事翻衣柜玩儿,角落里滚出个柿子来,红得发紫了。“我说怎么看见拉红线的就没了呢!原来在这里。”二娃跑过来说:“是我藏的,我说怎么好象少吃了一个呢!”
香瓜下来了,卖瓜的来胡同口吆喝,爸爸妈妈买,姥姥姥爷也买。家里见天都有瓜吃,吃的都是半个半个的,姥姥掰到个甜的,给半个,姥爷掰到个甜的,给半个,小肚子滚滚圆,隔一会跑趟厕所。单位分西瓜,妈妈一麻袋,爸爸一麻袋,姥爷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也驮回一麻袋。西瓜切大块儿,吃完了,脸也洗了,手也洗了,瓜皮抛进猪圈里,大黑猪边哼哼边咬的嘎嘣儿响。沙果儿黄底儿上长个红脸蛋儿出来,摘一堆抱在怀里,一边吃一边看小人书,没注意就剩一堆核儿。张大哥来了,背一帆布包的菇娘,倒窗台上晾着,站在窗台旁边,刚露出一双眼睛,一颗颗挑着吃。剥开薄纱外衣,露出一颗菇娘豆儿,甜香甜香的,咬在嘴里一股水过后,咯吱咯吱嚼脆脆的菇娘籽儿。“大学生!来认个字儿!”张大哥用油笔一笔一画描在手心里,正着头、歪着头看半天,不认识。张大哥笑道:“还大学生呢!这是庙!”“不是庙!庙我认识!”“认识你不会念!”拿了字典去质问张大哥,“这不是庙?!”他指着旁边括号里的说“这不是吗?”原来是真笔字!最怕见张大哥的儿子,两个人一边大,张大哥偏说:“去,带你侄儿玩去!”低头看着那侄儿露在布鞋外面的黑腿,就是不动窝儿。姥姥拿一根麻花给侄儿,侄儿举着跑开了。小声问姥姥:“侄儿是啥?”找到一根木工的折尺,打开了合上,合上再打开,也问:“这是啥?”姥姥纳鞋底不答话,就一直问下去,尺子掰断了。“败家子儿!”“噢,它叫败家子儿!”姥姥乐了:“这孩子真能遮。”
趟着露水去看打碗花,粉嫩的花浮在绿底儿上,攀藤扯蔓,一大片一大片的。姥姥扯一下,就拉起长长的一串,挽成个圈。,递过来。拿在手里摇、挂在胳膊上转、戴在头上跑,到家花就抽抽了,直接挂在障子上。姥姥午睡,自己跑去捉蜻蜓,沟边短墙上、迎着阳光那面最多,红的、黄的、黑的,翕动着透明的翅膀晒太阳。挑个翅膀都快扣在墙上的红辣椒慢慢伸手过去,快速按住翅膀。捏住翅膀看蜻蜓的脸,正张着大嘴呼救。随便摘片草叶儿递给它,它就紧紧地抱在怀里。玩腻了让它飞,它的翅膀粘了手上粘腻的汗液飞不起来,一头扎在草丛里。找到它,帮它飞,使劲儿把它抛到空中去,它真的飞走了,盯着它飘忽的影子,隐隐有些惆怅。二老蛮说蜻蜓会报信,报的什么信、给谁报信?阴天了,轰隆隆打雷,姥姥不让出去找蜻蜓,先是小声吭叽,然后大声哭,使劲儿哭:“雨还没来,为啥不教出去?!”姥姥到院子里摘个小芍药花回来,摘掉花瓣把花心粘鼻头上,“看看小丑八怪!”眼前多了个小小的黑棍儿,这有什么好玩?哭的更响些,鼻子一皱一皱,花芯不见了。姥姥又出去,板障子上摘朵才开的窝瓜花儿,“看看,谎花儿!”要蜻蜓给倭瓜花儿?骗人!伸手打掉倭瓜花儿,姥姥捡起来,又在眼前晃,狠狠抓过来,扯碎了摔地上。泪光中瞥见破碎的倭瓜花,气忽然没了。小声抽噎着,搓搓扯花的手指,滑滑的一层花粉,嗅嗅,倭瓜花的味儿。味儿还在,倭瓜花却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抽噎重又连成串,哀哀地哭。“这孩子,没完了。”雨过天晴,到了短墙边又不想要蜻蜓了。姥姥掐了片稗草,含在唇间当口哨吹,吹的呜呜响。赶紧也掐稗草,跟着吹,吹响了!边吹着边往回走,姥姥一路絮絮地说话,时不时问一声“记住了?”响亮地答应一声,姥姥就夸:“好孩子!“忽然看见黑色的煤渣路上站着个没见过的”蚂蚱“,通身嫩绿,高个子穿着大袍儿,怀里抱个大砍刀。”姥姥,是什么?“”是个刀螂!“”我要!“姥姥抓起来,刀螂一路都在用砍刀锯姥姥的手,姥姥一边换手一边说:”不要了吧?“”不行!“拿回家放在窗玻璃后面,喂过一次倭瓜花,就不见了。冬天下雪的时候,炉子烧的最红那天,一只白色的蚂蚱慢慢爬上窗台,姥姥叫道:”这不是你的刀螂吗?!“”它怎么了?“”被你捉来回不了家,愁的都白头发了。“
黄菇娘熟了,嫩黄的纱灯笼、碧绿的纱灯笼,在风里摇啊摇,多的数不清。弯腰吃头晕,蹲着吃腿酸,仰面躺在垄沟里最好,菇娘都在眼前,看上哪个就摘哪个,没有合意的就换个地方,不用起身,两脚踹着垄台儿往前蹭。姥姥念叨了几天:菜园遭了什么了,地被拱的一沟儿一沟儿。又躺在菇娘地里吃菇娘,姥姥看见:“原来是这个怪物!“西边起了一片云,霎时天就暗了,黑风来了!不能跑,姥姥赶紧坐下来抱着头,抱着头钻进姥姥怀里。”闭眼、闭眼!“耳边呜呜响了一阵,过去了,头发里都是沙子。”黑风什么样儿?“”刚才不是?“”没看见,你让我闭眼!“白头发的董姥姥来了,”董姥姥,黑风什么样儿?“”还问!差点没给刮跑了!“晚上跟姥姥一被窝儿,姥姥讲故事:”也是刮黑风,赵三儿说过了妖精了,穿个蓝大布衫,擦的雪白的脸。“”后来呢?“”风停了落下来,谁家的白铁皮桶,不知怎么裹上件儿蓝布衫!“马上睡着那一刻想,是个真的妖精多好!半夜里做梦妖精来了,快快跑,快快跑,正跑着被姥姥一把拉住,”孩子睡毛楞了,快躺下!“躺下半天还怨姥姥,明明是条大道,不拉住,。就穿墙跑过去了。
“是城墙。”“不!是院墙!”“城墙好,城大!”“大有什么好,没法过家家。”男孩妥协了:“罐头瓶盖借我一下。”还为城墙院墙没好气,不理他。他拿了瓶盖在他的城墙里挖,没完没了地挖。气急败坏地跑过去,要抢回宝贝瓶盖,踢破了院墙也不管了。男孩抬起头来:“你是来说瓶盖再借我用一会的吗?“气忽地消散了:“是呀!你在挖什么?“”我给你挖个锅台,你好做饭,我们请客。““好啊!“客人就快来了,还什么都没准备呢!忙忙地揪几片草叶,放在酒瓶盖里。”什么菜?““肉!“”不像肉!这个才像。“男孩捡了块树皮,撕成一丝一丝的,真像,颜色像,一丝一丝的也像。挖点土和成泥,拍平了,再用一块小玻璃切成一个个小方块,“这是发糕!“二老蛮和二娃当客人,坐在宴席前,二娃说:”姐,你家真好,啥都有。“二老蛮气狠狠的,拿起“肉“说:“明明是树皮!““你家真穷!“”不请你了!““不请就不请!“二老蛮拖着脚跑,破坏了一溜儿院墙。”坏心眼!“用手抓起干干的细砂子,让它匀匀地从手掌的缝儿漏下来,边漏边后退,院墙就补好了。“吃饭了!”姥姥隔着窗户喊。不想去,知道不去不行,走两步又回来,锅碗瓢盆还没收。男孩飞快地收着,附在耳边说:”“我藏仓房里去,别让二老蛮知道。“气冲得耳朵痒丝丝。”明天还来?““来我给你砌城堡!”坐在饭桌边了,二娃问:“姐,啥是城堡?”
卖冰棍的来了,拿水舀子去,一水舀子八根,每人一根。二老蛮羡慕地说你家真有钱。姥爷回来,递过他的瘪了盖儿的铝饭盒:“给你姥姥拿去!”饭盒好沉,好容易走到锅台边,咚地掉在菜板上。“拆骨肉!“已经跑了几步,又转头回去,还没看清楚,一块肉就填进嘴巴里了,”慢慢嚼,越嚼越香!“真是,吃完了,跑过去张开嘴,这次沾了酱油,更香。再去要,说没有了,吃饭的时候又变出来。摘豆角,满眼都是豆角叶儿、豆角花,豆角花瓣长的怪,说不出怎么怪,反正跟扫帚梅、胭粉豆不一样。摘了满盆的豆角,绿的、花的、细长的、粗胖的,帮姥姥掐豆角筋,姥姥说小手真快,我都赶不上。越说越快,没掐的也混到掐好的里了。土豆炖豆角做一大锅,炖茄子也做一大锅,不去茄把,可以用手拎起来吃,茄子裤没有茄子肉那么软,扎手的刺不知哪儿去了。董姥姥爱赶吃饭的时候来,说:“爱看你们家人吃饭,吃啥都香。”买次肉,姥姥说炖一锅,别抠抠搜搜的。白菜熬土豆,也炖一大锅,少了不够吃。邻居铁娃站门口吃鸡腿,吃完一个又进去拿一个出来。正看着,姥姥来拉进屋去,“小孩子不能看嘴,不能眼皮子浅,惦记人家的东西。”“我没有!”“来,我给你烧个土豆。”焦黑的土豆从灶坑里用火叉拨出来,拍拍灰,掰开,窜出一股热气。“蘸点酱,要不烧心。”姥姥啃皮,“姥姥长黑胡子喽!”“别笑呛了!”越说越笑,到底呛了,拍了半天背不咳嗽了,跟姥姥给黄瓜打叉子去。
大杨树落叶子了,金黄的叶子边儿上有点红。每天都拔根儿,比谁找到的叶子的梗更厉害。输了不知多少次,知道找落下来久的,发黑的,再用手搓搓软,战无不胜。二老蛮也说:“是大宝头。”防二老蛮拿走,揣在口袋里,还用手按着,按着按着就找不到了。天冷了,出不去,姥姥让写的字也写完了,给张纸画画,画什么呢没有比着的,姥姥找了半天,拿出个薄铝板上喷的毛主席像,“画毛主席吧!”看了半天,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画,没意思,干什么呢?姥姥到院子里拿了几根高粱杆进来,剥掉外面的皮,用牙咬住光溜溜的皮一撕,就下来细细的一条儿,底下别撕断,还留在杆上,转着圈一会就看见一根白白的高粱芯周围跳着细丝般的高粱皮,把这些皮一根一根插在高粱芯上,就成了一个轻巧的灯笼。真好玩,插高点灯笼就圆,插低了灯笼就扁,做了一个又一个。“”小心细篾剌手!“真就喇了细细一道口,挤出一滴小血珠,姥姥用高粱杆擦了,把高粱杆扔进灶坑里。”擦了中指血的东西会成精!“躺热炕头听姥姥讲成精的故事:有人切萝卜,伤了手,用一根萝卜尾巴擦了下,就顺手扔了。晚上睡觉,孩子半夜起来哭,哄也哄不好,跟你似的。顾不上反驳,瞪着眼睛等着往下讲。后来点着灯一看,有个萝卜尾巴正往小孩的耳朵里钻呢!当天晚上关了灯,两手紧紧捂住耳朵,把头埋进被子里,听见喘气一声比一声响,简直跟拉风匣一样了。姥姥伸手拉到怀里,说那个高粱杆姥姥烧了,没事的。“我怕!””你闭上眼睛睡,姥姥给看着。”闭上眼睛还不放心,一会问一声:“姥姥你还醒着吗?”
白胡子的太爷赶着马车送白菜,小的一棵一棵排在窗台上,晾干菜。大的剥去破烂的老叶,露出白白净净的叶子,姥姥哗哗地在水缸里涮几下,妈妈抱去码在大缸里。一缸装满,上面铺条旧毛巾,爸爸脱了鞋站到白菜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踩。姥姥用刷子呲呲地刷一块大石头,爸爸下来,拿掉旧毛巾,姥姥就把大石头压在白菜上,爸爸哼哧哼哧地把缸挪到厨房的角落里站好,到了晚上,三个大缸站成一排,上面都顶着块大石头。“等发好了包酸菜馅饺子。”土豆运回来,鼓鼓的三麻袋,爸爸抓着麻袋角儿,妈妈姥姥帮着使劲儿抖,土豆就咕噜咕噜滚进厨房地上的土豆窖里去,大萝卜也放在土豆窖里,还放上些“暖白菜”。以后姥姥做饭前就打开两块木板的窖门:“下去给姥姥拿几个土豆!”土豆扔上来,故意在窖里多呆会,潮湿的壁上有潮虫慢慢地爬。看上了土豆挠子,抢着削土豆皮,姥姥来来去去抱柴火,拉长声说:“有用了,比小狗强了,能帮姥姥干活了。”姥姥抿光了头发,换上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衣服,旧手绢包着的钱放在大襟下的口袋里,“跟姥姥上街买窗户纸去!“
街上人真多,眼睛忙不过来,姥姥让拉着衣角,“别让拍花的拐走了!“说了好几遍。好像一直死死拉着衣角没松过手,前面的大人回过头来说:”谁家小孩儿!“才发现手里攥着那人的衣角。”姥姥!“带着哭音儿,喊了没两声,姥姥就来了,“吓死姥姥了,以为大乖走丢了!“改成姥姥拉着手,姥姥的手真硬。姥姥买了一大卷纸夹在胳膊下,”这就是窗户纸?“灰白的,带着毛边。买完了窗户纸就回家了?故意在姥姥后面慢慢走,越走越没力气。姥姥走几步,回头等一会儿。人都少了,眼泪都快出来了,姥姥带着进了一个门,好多玻璃匣子,里面五光十色,包着花纸的水果糖、黄的红的橘子瓣儿糖,另一边是“果子“,长方块的炉果、圆圆的光头儿、鞋底子似的长白糕,上面一颗颗透明的砂糖粒儿。姥姥买了炉果和长白糕。出了门,停下想想,抓两块炉果递过来”吃两块解解馋,剩下的回家吃,外面吃人家笑话!“炉果又香又甜又酥,吃完了跟姥姥比谁走的快。就快追上姥姥了,忽然一道沟横着,姥姥迈过去,回头看看,又要迈回来接。“姥姥不用,我自己过去。“拉开架势比了两下,不敢跳,灵机一动,跳进沟里,走两步到另一边,手脚并用,怎么也爬不上来。姥姥抱着那些东西,左右转着找不到地方放,一个过路的伸手拉着肩膀上的衣服拉上来,一边拉一边笑,拉完了一边走还一边笑,有啥好笑的?哼!姥姥还催快走,就不快走,越叫走的越慢,再叫就不走了!姥姥把点心袋子递过来:”姥姥胳膊疼了,帮姥姥拿会儿!“赶紧接过来,小心抱着,点心的香味儿透过纸袋子,绕着鼻子转。路边一个大孩子,脏脏的,愣愣地看着纸袋子。忽然有些害怕,赶紧跑到姥姥旁边,一边走一边用眼角扫着那大孩子,看有没有追过来。
下小雪了,戴狗皮帽子的大舅来了。一前一后,肩上搭着两个大口袋。嗨呦一声放下来,解开口上的麻绳:一袋子黄面、一袋子花豆子。晚上睡觉炕头多了两个盖着盖帘的大盆,姥姥在上面又盖上一个旧棉袄。姥姥用大锅烀豆子,烧了大半天,烧的炕都烫屁股。趴在炕上的小玻璃窗往厨房看,姥姥用一个玻璃瓶子在锅里碾压豆子,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姥姥端了装豆馅儿的大盆过来,“帮姥姥攥豆馅儿!“学着姥姥的样子,抓了碾扁的豆子握在手心里,转着圈攥,松开手两个小老鼠。姥姥拿过来给填进嘴里,真甜哪,”你手太小了,等大了再帮姥姥攥。“把另一个小老鼠也吃了,又吃了姥姥的一个大大圆圆的。躺炕上看姥姥包豆包,包满一盖帘就端到厨房摆到锅里,一趟一趟,没完没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不见了姥姥,赶紧跑到厨房,满屋子的白气里,姥姥正用一块儿发红的薄木板儿蘸着凉水起豆包儿,黄灿灿的一锅,每个圆头儿上都有个亮点儿。豆包儿排在帘子上,放到屋外自行车的后座上,一会就硬邦邦了,再端回来装进一个口袋,装满了扎严实口拿出去放仓房里。又高又胖的陈叔来,坐炕上吃豆包,一边吃一边夸这豆包真大。吃完了,要看写字本儿,拿给他,从头翻到尾,又夸写的真好。从带来的皮包里拿出一沓洋稿纸,递过来:”拿着,奖励你的。“不伸手看着姥姥,姥姥说拿着吧,才拿过来,小心用手摸,真滑。妈妈写材料也用,要一次才给半张,这么多,有点不敢相信。陈叔走了好久,妈妈似乎忘了那本稿纸了。写点什么呢,格子太小,写字总出格子,学着妈妈写连笔字,划几下就觉得没意思,翻过来用背面画画,又嫌背面不如正面光滑。不知怎么,那本稿纸就用完了,有一天妈妈忽然说:”看陈叔来了你怎么办。“以后来了人,总担心看见陈叔的胖脸。他要是说写了字的洋稿纸拿来我看看,怎么办呢?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腊八喝黏黏的腊八粥,全家都在粥里放糖,只有爸爸放白白的猪油。爸爸拿回来一副猪下水,红鲜鲜的怪吓人,姥姥用大洗衣盆泡了,反复地洗,然后一件一件摆进大锅里,放了些花椒八角,煮的满屋子喷香。妈妈买了白白的猪油,姥姥放在锅里慢慢炼,把炼出来的吱吱响着的油,一勺一勺舀进一个紫红发亮的小坛子里去。大粒盐用菜刀反复碾成细末,洒在热热的油渣上,吃一口满嘴都是香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