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恨我什么呢
图片来自同事仲石大师
清早五点，闹钟已经闹过三次了，我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昨晚上十一点半才爬上床，被闹钟惊醒的时候恍惚觉得自己才刚刚入睡。
每天如此，疲惫极了。
我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自己，提上妻子递过来的两个保温桶，对她说了句：别忘了吃药，就开门走进了黑暗的楼道里。
我们这是个老旧小区，近20年了，很多设施都跟不上了，就连楼道里的感应灯很多都是坏的。我倒是跟物业提过几次，物业确实也来修理了，但总是反反复复地坏。线路问题，光换灯有什么用。
算了，不提了，再过几年，再攒点钱够首付了我就买个三居室。到那时候就舒坦了，爸妈一间，女儿一间，我们一间，都住的舒心了。得买个有大阳台的，阳台我可以改造改造做书房。对了，不能再买一楼了。当年缺钱贪便宜买了这一楼，太潮湿了，又没有阳光……老妈的老风湿实在是受不了折腾了。也不能买太高，老婆自那年动过大手术后身体一直虚着，爬不了高楼的。
拐出小区，走到街上发现路灯都还亮着。街道上空空的没个人影。
积雪昨天融化了一些，夜里又结成了冰，本来坑坑洼洼的路面现在倒变得光溜溜的了。低洼处的积水也冻上了，却还没有冻透，一不小心踩进去的话会踩得一脚碎冰渣子，溅一裤腿泥水。
我小心地躲着那些低洼，终于到了主街上了。公交站台上也是没有一个人。这大冷天的，谁愿意起这么早。
首班公交车来了，照例一个乘客也没有。
“苏老师，等急了吧？”
“哪有，刚到，刚到。”
“要我说，你们二中也真是的，人家都是双休，至少休一天吧，你们倒好，一周就礼拜天下午放半天，也抓得太紧了吧！”
“没办法啊，周师傅，学校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啊。再说，这高三，谁敢放松！”
“这倒是。听说一中那边家长都在抗议了，担心双休把孩子成绩休坏了。哎，双休确实不行，休太多了，还学什么习。休一天，休一天最好，苏老师你说是不是？”
“嘿嘿，嘿嘿，周师傅你说得有道理啊，有道理。得，我到了。”
6点10分，刚好，不早也不迟。学校要求高三学生早上6点30到班早自习。班主任要提前20分钟。
“苏老师。”我正扭转着钥匙开办公室门呢，就听到有人在叫我。
“苏老师，我是刘小氓他爸。”来人长得虎背熊腰，理着板寸头，左耳上方一撮头发打了个漩涡，理出一个“6”字来。
“你好，你好。”我赶紧扭开门，把他往办公室让，“进来坐。”
“不了，苏老师。我马上就走。”他递过来一大包东西，“我是专门给小氓送衣服和钱来的，马上就要回昆山去。”他没给我说话的时间，又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一千块钱，老师你帮我和衣服一块交给小氓。”
“孩子们马上就来了，一会你直接给他就行了。”
“那不行，我这就得走了。哥儿们的车在校门口等着呢。走了，苏老师，谢谢你哈！”
“哎，小氓爸爸，你不等孩子来……”
“不了不了……”他头也不回地往我摆摆手，蹿下楼去了。
没过几分钟，刘小氓就到班了。我把衣服和钱交给他，让他送回宿舍去。又提了一只保温桶，让他一并带回宿舍，“昨天看你有点感冒，这个去趁热喝一碗。”
小氓一一接过去，也不说话，低着头闷闷地走了。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我把另外一个留守孩子也叫了过来，把另外一桶姜汤给了他。
班上有十五个留守孩子。其他十三个孩子都有爷爷奶奶在陪读。就他们两人是自己住宿舍。特别是刘小氓，只有过年时才能见着他爸妈。爷爷奶奶又都不在了。这孩子，平常一年到头就自己一个人生活。话不多，很老实，学习倒还用功，成绩一直保持着年级前五名，明年考个一本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这孩子，一个人太孤独了。
待会中午我再给他带回去，今天家里包饺子。上次那白菜猪肉饺子这孩子吃了两大碗，今天我又让他师娘包了。
“老班。”
“嗯，刘小氓，你怎么来了，这节是数学课啊！”
“老班我要请假。”
“下午就放假了现在请什么假。”
“我要请假。”
“那你为什么要请假？”
他不再说话，低着头站着。
“好了，没什么事就不要请假。这节数学下节英语，都不能耽误。坚持一下，两节课后就放假了。”
他仍然没有说话，低着头走了。
送走刘小氓我赶紧把昨天测试的卷子给改了，下节课分析试卷。成绩都还不错，最高分135，刘小氓的。看来明年我班又是大丰收啊！
课上我把试卷发了下去，大家喜笑颜开，考得都不错嘛。
我又特别地表扬了第一名刘小氓。同学们呱唧呱唧鼓起了掌。
刘小氓往我望一眼，又低下头去，木纳地坐着。
不好意思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这样，少言寡语的，不要说在课堂上，课下跟同学们也没什么交流。
教室宿舍两点一线，课间没事就扒课桌上闭目养神。
“老师”我正准备上课，刘小氓却忽然站了起来，“我要请假。”
“为什么要请假？”
他还是低着头不说话。
虽然他一直如此，但现在我有些不耐烦了，“说话呀刘小氓，为什么要请假呢？”
“我要去追我爸爸妈妈。”
“胡闹，你妈妈没来。你爸爸都出发好几个小时了。坐下来，上课了。”
临近放学时，政教处主任忽然来敲门：苏老师，延迟十分钟放学。马上有几个广播通知。
“啊啊啊……”教室里乱做一团，大家抱着脑袋哀嚎。
我被他们的样子逗笑了，“好了，好了，别闹了，把自己东西收拾收拾，等听了通知再走。”
“老师”刘小氓走上讲台，站在我身旁，低着头，慢慢地说，“我要请假。”
我噗嗤一声笑了，“孩子，十分钟就放假了。”
“我现在就要请假！”他声音大了起来，“我现在就要请假……”他机械地重复着，脸渐渐地胀红了。
“别胡闹。听完通知再走。”我收拾了书本，出了教室。
没想到，我才进办公室他就跟了进来。
“我要请假！”他拧着脖子，口气很硬，“请假！”
“刘小氓，你别犟，你爸爸都走了四个小时了，你怎么追他？”
“我要请假。”
“好了好了，别犟了，去收拾收拾书包，一会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吃饺子。”
“我说我要请假！”他忽然吼了一声，吓得我一愣。
“你为什么让我爸走？”
“不是我，是你爸说赶着要走的。”
“我今年过年都没见过他们，我快两年没见他们了。你为什么要让我爸走？为什么！”
刘小氓咆哮了起来……
“我真没有让他走……”
“是你，就是你。你为什么接东西？你要是不接他就会来看我了！”
“……”我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啊……可是你爸说他很赶啊！”
“是你，就是你！我恨你，我恨你们！”
他吼叫着，凑上来，手舞足蹈，情绪激动……
“刘小氓，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他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腹部一阵刺痛，又一阵刺痛……接着就不痛了，只觉得有一个又硬又冰凉的东西在我的血肉里来回……
我仿佛看见了女儿胖乎乎的小脸，她正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伸着两条小胳膊叫爸爸呢……
一下又一下，我的身体……已经布满了窟窿了吧？是不是有汩汩地血流淌出来……
我仿佛又看到了妻子，她正忙前忙后地收拾家，照顾着我那年迈的父母。他们都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声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瞪大眼睛看着刘小氓，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不断扇动着，是不是仍然在说“我恨你们！”
可是你恨我什么呢，孩子？我还记得你刚入学时瘦瘦小小的样子呢！
我努力地睁着眼睛，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刘小氓……原来他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竟然需要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了，他竟然已经比我高出了这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