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傅张凤仪
我的师傅张凤仪张老先生如果还健在,今年应该80多岁了。我96年中专毕业,他说他还有三年就退休了,澳门回归祖国已23年,如此推算他今年应该八十已过了。自从97年分别后至今再没有见过他,如果梦里见了不算的话。
我的师傅,曾是军人96岁我中专毕业,那时候毕业生刚刚试行“双向选择”,即自主择业与国家定向分配相结合。农村出身19岁的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毕业前寄出了几封自荐信,只收到了青海一家单位的回执。父亲说:前面的路长着哩,只能往前走,碰见啥是啥。这句话如果换成时髦的表达,就是:凡遇见,皆美好。
所以,我一毕业就遇见了我的师傅张凤仪。张师傅是河北三河人,他的家乡应该离北京很近,因为他说话时京味十足。张师傅是基建工程兵,83集体转业至煤炭部第二十一工程处,援建青海时就地属地化管理,改制成为了青海省矿山建设工程有限公司。在部队他是测绘兵,转业后他就成了测量工程师,我拜他为师时他是所在项目的技术负责人---总工程师。说是拜师,但拜师仪式并没有正儿八经的举行过,张师傅说:“马上都快二十一世纪了,拜哪门子师啊!况且,人家是科班出身,我的那两把刷子,未必能够教得了人家。”刚毕业的我,情商为零,居然把老师傅的客气话当了真。仪式虽然没有举行过,但项目经理(当时叫项目主任)吃饭时把我叫过去,斟满了酒,让我给张师傅敬,所以张师傅就是我师傅了。
有师傅的人是幸福的说起酒,张师傅爱喝两口。他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酒。每天下午下班时分,张师傅会到食堂打上两个菜,自己在宿舍再炒两个。他说食堂的饭,味非重即淡,必须自己炒两个调和调和。这个话不知道怎么被食堂的大师傅听到了,大师傅说要想菜的味正,必须要提前调好带卤味的老汤,工地上没这个条件。张师傅知道后就带着特有的京腔调侃人家:冯师傅,你们家要是请人到家里吃饭,是要提前半年就做好卤子吗?
别以为张师傅刻薄,他对我特好。测量是个需要小团队协作的工作,所以他说培养彼此的默契从饭桌上开始。测量组三个人,他、师哥和我。师哥是个东北子弟,技校毕业,块大酒量好。张师傅和师哥住一屋,张师傅负责炒菜,师哥负责饭后洗碗,我在当时就是个蹭饭的。去了几次,不好意思老去,下班就去食堂吃。张师傅每次打好饭,路过我门口时总叫我:“小伙子,一会过来,过来喝两杯。”再后来,由于我住的地方离食堂近,就由我负责从食打菜买主食,张师傅下厨,师哥买酒,大家分工明确。如果按AA制来说,我占了便宜,但张师傅说要量入为出:他的工资大概是我的三倍。
饭桌上喝酒的主力自然是师傅和师哥,酒多数是红星二锅头。张师傅喝酒有三个不喝:下井工作前坚决不喝;下属包工队请客坚决不喝;和不熟悉的人坚决不喝。我问过张师傅原因,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部队养成的习惯。我喝上两杯就头晕难受,张师傅说再难受三杯要喝,井下潮湿,喝点酒有好处。张师傅是每天都喝,但喝到约四两就自动刹车,他戏称这就是江湖上传言的四两拨千斤。师哥有时候喝高兴了,嚷嚷着要再开一瓶,师傅不说话,拿起录音机,把声音调到最大,听起了他最爱听的京剧:《状元媒》。他一开始听戏,喝酒的活计就该结束了,我和师哥就开始收拾桌子。张师傅爱听大段的西皮流水,他说唱的人酣畅淋漓,听的人直呼过瘾。跟张师傅久了,我居然弄清楚了生旦净末丑,听得出慢板与原板,也会哼几句《红灯记》中“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生活中的张师傅,京腔京味懂生活。工作中他是这个项目的总工程师,用今天的话说是技术大咖。我们当时承建的项目是国家95计划的重点项目,是从地面起向下打一个直径8米的大溜井,测量的专业术语叫“一井定向”。那个时候的测量不像现在有“RTK”,当时工地上没有激光测距仪更没有全站仪,测量就是用经纬仪测角,拉钢尺测距。一百多米的溜井打到指定位置,贯通的中心对中心误差不到五公分,张师傅太厉害了。我加入测量小组后,张师傅说我眼睛好,让我负责观测。他负责记录和计算,他的字工工整整,偶尔记错之处按测量规范从是用红笔标出,整个计算过程清晰、完整。他总给我说,测量是建设者的眼睛,测量搞错了就等于眼睛弄瞎了,测量工作要细之更细,是明符其实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他给我讲了一个“穿袖子”的故事:两个施工队对向打隧道,由于测量计算错误,两个洞子虽然没有擦肩而过,但却是并排相通,像插在同一只袖子里的两只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张师傅既是测量工程师,又是结构工程师。不得不说,从部队转业的工程兵有敢揽“瓷器活”的“金刚钻”。张师傅不但要对井下的各工程进行准确定位和放样,而且要亲手参与结构钢筋的绑扎,最后还要亲自校核模板尺寸,复核各类预埋构件的位置,在我眼里,张师傅就是个十项全能高手。刚参加工作的我,大部分的工作就是跟着张师傅绑钢筋。图纸看千遍,不如手上过一遍,在后来的工作中,学生娃会绑钢筋,让我在工友中间多了别人没有的亲和力,知工人之辛苦,最终让我在成功成为一名包工头的历程中受益良多。
刚从计划经济转型出来的国企,其战斗力和艰苦创业的精神还在。工程大于天,溜井贯通后要用厚10公分的锰钢板衬砌,把一百五十多斤一块的铁板挂在黑压压的井壁上,既需要技术又需要体力。熟练的民工不好处,项目部所有领导齐上阵,清晨摸黑上班,一干一整天,晚上出来时已经是繁星点点。虽然出身农村,自小干农活长大,但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还是让年轻的我有些吃不消了。一天干完活,陪张师傅喝了二两就睡了,再一睁眼发现已经是中午。糟了,我睡过头了竟然没下井上班。草草吃了中饭我急急忙忙赶到了井下,看到项目领导也在,我红着脸朝张师傅走过去。张师傅见到我说:“小伙子,我让你算的数据出来了吗?这么快,我想着让你在宿舍好好算算,那些数据明天放样要用。”我的脸更红了,好在井下灯黑。好多人跟我说职场又多难多凶险,我觉得能够遇上张师傅的我,是何其何其的幸运,初入职场的我感受到了包容的可贵。
毕业时,由于跨系统“双向选择”,我向学校交了三千多元的培养费。公司领导答应到项目上后给报销,但一直没有落实。春节放假前,路过项目经理的宿舍兼办公室门口,我听到了张师傅难得才有的大嗓门:“答应了人家的事,就尽快给办了,农村来的娃,家里都不宽裕。”下午项目部财务找我,说是让我签字去领钱。原来,为我报销的事,张师傅找了项目经理。我知道张师傅,他很少为了啥事去求人,但为我的事他竟然……领到钱后,我去山下小卖部卖了两瓶“二锅头”,晚上和张师傅喝了两盅,“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晚,我喝多了……第二天,据师哥说我头天晚上哭得唏里哗啦,但张师傅说我好着呢,喝得很高兴。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据说露天矿场的高达百米的钻机陷到了地下。没几天,央视《焦点访谈》报道了由于各方面的无序开采,这个矿区的下部已基本被采空,国家重点工程被迫下马。张师傅接到了调令去另外的工地,而我留守待命。临走前,张师傅和我又下了一次井。看到已衬砌完璧后光鲜鲜的溜井,张师傅叹了口气说:“可惜啊,这个工程已经完了呀,本来成千上万吨的铅锌矿石,会像水一样流到这个井里,再通过地下站场直达选厂,国家上亿的投资啊,就被河边那些有证无证的小矿主给挖空了。”张师傅要我保存好技术资料,对主要测量控制点做好记录与保护,他说希望工程再度复工,希望我们还能一起测量放样,一起搭伙喝酒。
遗憾的是,工程再也没有开工。自此一别至今已26年,我和张师傅再也没有见过面。听说他退休后回到了河北三河,而我一直四处飘泊。在我成为了一名职业经理人稳定之后,听人说张师傅在外发挥余热,我打问了好多人就是没有找到他的电话。又过了几年,想起他的时候我就在想,张师傅的晚年生活一定过得有滋有味。除了喝酒听京戏,他还喜欢看芭蕾舞,尤其喜欢《天鹅湖》。花样滑冰他也喜欢,他说那是冰上的芭蕾,去年的冬奥会,说不定他还去了张家口。
父母给了我们生命,从小教会我们善良。四十奔五的我,到今天才明白了,为什么中国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凤来仪,非梧不栖!我的师傅叫张凤仪。
衷心祝愿张师傅身体健康,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