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岁忆爸爸

我今年37岁，活过了爸爸一生。

1995年3月15日，那天要开家长会。我妈妈说，让爸爸去一次。可是他没有出现。那天晚饭是在姥姥家吃的。八点多，我想回家。到家一看，30平米的屋子里站满了人，烟雾缭绕。我几乎是挤进去的。我问，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他们说他们要开会。我想，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为什么要在我家开会。后来，他们还是让我回姥姥家住，我有不详的预感。我问，我爸爸是不是死了。他们说，不是。只是胳膊受了伤。

再后来，我就在殡仪馆看到爸爸的遗体。他那么安详。脸上白里透着粉，有点肿。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死亡并不是那么清晰的概念，不知道这对今后的生活意味着什么。我就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我不愿意相信，我总幻想他只是出了远门，会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我就找到了他。

爸爸那天中午在和别人喝酒，产生了口角，两人打起来了，后来那个人又叫了自己的朋友，一刀伤在脖子上的大动脉。爸爸倒在了血泊中，他们却还拿自行车砸他。我想，在最后的时刻，躺在春寒料峭的北方的3月中，他会意识到自己就这样离开人世了吗？头几天我还有预感似的，叠了几个纸飞镖跟他说，如果有人欺负他，就用我的飞镖。我幻想插上针，我的飞镖就具有杀伤力。隔了一天，爸爸就变成冰冷的尸体，生命戛然而止。

我的爸爸谈不上是一个好父亲，记得小时候经常和爸爸对着干。他有钱的时候是不回家的，只有输得精光才会回家。我经常三五天看不到他，他一回来，我就特别高兴。哪知他正在气头上。两人这种反差很大的情绪，必然会有冲突。虽然，吃饭是我们父女唯一能够小聚的机会，但是记忆中吃饭不是件高兴的事。气氛非常压抑，充满火药味。每次我都会被打后脑勺。我小时候也很倔强。宁可挨打，嘴上也不输。气鼓鼓的心想，等你老了，我把你的拐棍抢走，看你怎么办。可是，我竟然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爸爸去世后，很多年我都淡忘了他。上了大学，宿舍同学的爸爸会给她寄零食。我才想起来，还有爸爸这个角色，原来别人是有爸爸的。我曾经以为，天下爸爸都是像我爸爸那样，喝酒，赌钱，打孩子。后来才发现并不是。别人家的爸爸会教育孩子，爱孩子。我非常想知道如果爸爸活到现在是不是会浪子回头，是不是隔辈亲那种，也会疼爱他的外孙女。

我奶奶之前算过命，说她命里只有一个儿子送终。我的大爷抑郁症，还没成家就跳河去世。爸爸又在37岁死于非命。我不知道我奶奶是怎么挺过来的。听说我有一个二爷爷也是年纪轻轻就出事故去世了。所以我们一度怀疑是不是祖坟风水不好。我妈妈的叔叔也给她算过命，说她四十岁就会成为寡妇，我妈因此担心了十几年，想跟爸爸离婚，又怕因为离婚爸爸去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听到爸爸的死讯，反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妈妈就是国企职工，一个人拉扯我长大，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一句家穷，没有钱。这其中的苦只有她知道。有时候她说，爸爸要是不死，肯定会影响我学习，我不会考这么好。爸爸走后，妈妈给他买了金戒指，下葬时放在了一起。因为那段时间，他经常叨咕金戒指，我妈以为他喜欢。后来在和我奶奶聊天中得知爸爸那段时间给她买了个金戒指，原来是背着妈妈为奶奶买的。

近年来，我经常梦到爸爸以各种死亡的方式离开我。在梦中，我都在想，千万不要死了。我前领导说我这是对他放心不下，我应该祝福他。每次梦醒，我都觉得特别遗憾，他没有陪伴我成长，没有看到社会的发展，没享受到什么。有时候哭的肝肠寸断，却没有任何办法。爸爸去世到现在已经25年了，人如果有来世，他应该又是一条好汉了。我愿意相信有灵魂的存在，愿相信转世投胎，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安慰了。

妈妈已经老了，可爸爸却永远年轻，他永远高大英俊。他的遗像是结婚照上的，是那么意气风发。

现在我姑娘有时候跟她爸爸生气，我就劝他至少你还有个爸爸，妈妈就没有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