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中医人（12）
薛邈收拾好情绪，决定沉淀下来好好努力。去瑞和堂的心态也变得笃定，心里总有一股力量推动自己。
这种变化，傅长垣早已经看出来，他骨子里是非常喜欢聪明又勤奋的人，而薛邈正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样子。
“你会考虑用什么方子？”、“你是如何辩证的？”、“脉象不准确，重新体会下”、“我不同意这种考虑，你在思考下”……，傅长垣给薛邈的点拨越来越清晰，让薛邈从心里感觉到傅长垣对自己花费心血，。
“温经汤”。
这天来了个女病人，叙述病情后，傅长垣看了舌脉象，对薛邈再次提了一遍——“温经汤”。
薛邈停下笔看了眼傅长垣，显得迟疑，这是来瑞和堂抄方，第一次听傅长垣用此方。
“怎么，温经汤不知道？”傅长垣问道并没生气。
“知道是知道，就是…，就是以前没听您用过。”
“没听用过那是没有适合用的病人。温经汤出自哪里？你们上学的时候怎么讲的？”
“《金匮要略》妇科杂病里提到。上学时学过，可以温经散寒，养血祛瘀。主治冲任虚寒、瘀血阻滞证”。
“什么是冲任虚寒？”
“冲任虚寒，就是冲脉和任脉虚寒呀”，薛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简单了。
傅长垣没说话，也没表示什么，示意薛邈先写方子。
薛邈带着疑惑，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心里问自己：冲任虚寒就是冲脉、任脉虚寒嘛。这两条经脉都属于奇经八脉。不同之处在于冲脉能调节十二经气血，尤善于调节生殖机能。任脉为阴脉之海。所谓冲为血海、任主胞宫所以在调节月经和妊娠是无比重要。难道我哪里说的不对？
等病人离开，傅长垣知道薛邈迫切想要问问题，但压着薛邈的性子，没有急着要做解释，继续把后面病人按顺序看完。
薛邈忍了很久，终于等到所有病人离开。傅长垣才不紧不慢问薛邈：“温经汤，你们课本写到冲任虚寒，自然不错。但如果你仅仅只是把这个方子理解为冲任虚寒就看得太简单。”
“啊？”薛邈出乎意料，瞪大眼睛，看着傅长垣端着杯子喝完一口茶，迫不及待往傅长垣跟前挪了挪凳子，等着他继续说道：“这方子组成是什么，吴茱萸、桂枝、党参、阿胶、川芎，制半夏、全当归、麦门冬、丹皮、芍药、炙甘草。既然是治疗冲任虚寒，为何还有麦冬、丹皮、芍药这些凉药？”
“是为了制约吴茱萸、半夏、桂枝辛燥之性。”薛邈暗自得意，这些问题都是考点，难不倒她。
“你要体会到这，张仲景的方子就让你白瞎了。”
“啊…”，薛邈被噎的无话可说，那股得意劲灰飞烟灭。
“这个方子说冲任虚寒不为过，但本质上还是说的肝肾虚寒阳气不足，尤其是肝阳不足。病人的症状你还能表述下不？”
“月经不调，经行不畅，经色暗黑成快，伴有腹痛、巅顶头痛、手心烦热，唇口干燥，舌质暗红，脉细而涩。还有…”，薛邈本来是皱着眉头盯着桌面努力回忆病人病症，突然想到之前处方写过病案记录，又忙着在一堆处方里扒拉找处方。
傅长垣一把按住处方，“不用了，说得差不多了，够我给你讲了。”
“好”，薛邈停下手，立马坐端等着傅长垣讲解。
傅长垣轻轻一笑，清了下嗓子说道：“我们都知道肝为阳刚之脏，将军之官，体阴而用阳。喜调达舒畅、阴常不足、阳常有余，肝脏忌抑郁，常可因肝阴耗伤而郁而化热。我这么说跟你们教科书讲的没错吧。”
薛邈点点头，“对，但是您为什么提肝寒呢？”
“哪里是我提肝寒，是古人说得。”傅长垣略有不悦，声音比刚才提高八度，吓得薛邈不敢再多说，只等接下来解释。
“人五脏六腑，有阳就有阴，用阳就有用阴，哪里还能只阴不阳，只阳不阴的。之所以大家常提肝阴不足，很少说肝阳不足，是因为肝脏属性临床见阴不足多，见阳不足少。足厥阴肝经循经路线能背下来不？”未等薛邈回答，傅长垣默默念道：“起自大趾背部向上沿着足背内侧上行小腿内侧，离内踝八寸处交出足太阴脾经之后，上膝腘内侧，沿着大腿内侧进入…阴毛中，环绕阴部，至小腹夹胃旁边，属于肝络于胆；向上通过膈肌，分布胁肋部，沿气管之后，向上进入颃颡（喉头部），连接目系上行出于额部，与督脉交会于头顶。”
薛邈自愧不如，这么一大段文字，自己根本背不下来，终于明白跟傅长垣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的，暗自下定决心回家好好背书。
“回头我们看这个病人，症状是什么，你刚才都说了月经不调，经行不畅，经色暗黑成快，伴有腹痛、巅顶头痛。肝阳不足，虚寒内生，肝又主血，寒凝血滞所以月经不调，经行不畅，经色暗黑。肝经过少腹达颠顶，自然腹痛拘急，巅顶头痛。为何又手心烦热，唇口干燥。瘀血久不化生热是一方面，还有阳不生阴，肝阳不足阴血不生，阴又不制阳虚热内生，所以要用麦冬、丹皮、芍药。这么说懂了吗。回头再看温经汤的名字，温经温经，温的不是月经的经，温的是足厥阴肝经。”傅长垣说完嘴角上扬，有些得意。
薛邈第一次从傅长垣这听到这么多内容，一时吸收不了，觉得大脑充实又空白，一时无话能说，恍恍惚惚、反反复复感慨道“师傅呀，师傅呀…“。
“所以呢？我说了这么多你觉得温经汤还是温经汤吗？”傅长垣显然不想给薛邈回味体会的时间，满怀期待继续问道。
薛邈这会反应过来，“所以，如果男性患者辩证肝经虚寒，照样可以用温经汤，不对，是温经汤加减更准确。”
傅长垣笑着点点头，觉得欣慰：“孺子可教”。
薛邈难得被傅长垣夸奖，不好意思说道：“师傅，我今天才算真正懂得中医辩证。”
“对，中医辩证的证是本。比如张仲景伤寒第一方桂枝汤，是用来治什么的？”
“桂枝汤，治感冒的。”薛邈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傅长垣二话不说，对着薛邈弹了个脑崩，“我不捶死你。以后出门别说跟我学的中医。”
薛邈愣了下，小声嘟囔道：“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伤寒论》说的，我又没说错呀。”
“是没错，但是只认为桂枝汤治感冒，基本中医还没入门呢。你想想桂枝汤我只是用来治感冒吗？”傅长垣没好气看着薛邈。
薛邈经傅长垣提醒，皱着眉头想了下“嘶”了一声，好似明白了什么，惊叹叫着“师傅。”
“才明白？”
薛邈赶紧点头称是，又开始一脸期待等着傅长垣给她讲解。
“鬼丫头，就知道你要让我讲了。好吧，这会没病人。我给你一点指导，剩下你自己体会去。《伤寒论》之所以被清代柯琴称为伤寒第一方，自有他道理。桂枝汤里的药都有什么，桂枝、白芍、生姜、大枣、甘草。五味药，你要特别注意它们之间配伍和用量，以后《伤寒论》在桂枝汤基础上加减变化就能弄得清楚。在桂枝汤里，桂枝配白芍、生姜配大枣都是1：1的比例，剩下甘草调和诸药。根本是调和营卫、调和阴阳。谁属阳？桂枝、生姜，温通阳气，谁又属阴？白芍、大枣益阴血。它是最中正的阴阳平衡方子。就好像这个点，”傅长垣说完随手拿起薛邈放在桌子上的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线段，在线段正中间点了一个点写上桂枝汤好让薛邈明白，接着说道，“现在可以体会到为什么张仲景会在桂枝汤变化无穷了吧。比如桂枝加桂汤，桂枝加芍汤，桂枝甘草汤、桂枝附子汤等等，都是在阴阳之间左右变换。阴不足的补阴，阳不足的补阳。”傅长垣一边说一边用笔在桂枝汤的点左右线段来回点一点。
薛邈听完内心澎湃，频频点头。如果说前两天觉得《伤寒论》有魅力，那么跟今天比，那时才仅仅只是进了中医门。这扇门后面还有一面影壁挡在面前，一直让她徘徊无法窥进整个院子，而今天才是绕过这扇影壁看到中医博大精深。
“师傅…”，薛邈语音颤抖又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激动之情，连带着身体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看病不离阴阳，治方不出伤寒呀，你就好好记住吧”，傅长垣笑的意味深长总结到。
薛邈只剩下一脸崇拜，今天她除了频频点头再无其他动作。满脑子回荡着傅长垣最后一句话，下决心要学好《伤寒论》。
傅长垣就像能看透薛邈心声，今天格外想跟薛邈多说一点，又问道，“知道怎么学《伤寒论》嘛？”
问到薛邈心坎了，她想了想，毫无头绪，只能摇摇头。
“曾国潘有句话：读经有一耐字决，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伤寒论》这种态度就可以了，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家吧。”
“这种态度就可以了，这态度怕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吧，师傅你太轻描淡写了吧。”薛邈心里说到，面子上使劲点头。
傅长垣走后，薛邈留在诊室收拾东西，一直无法平静下了，今天给她的震动，足以让她脱胎换骨。她第一次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中医精髓，虽然自己里中医还很远。
“薛邈，你还不下班吗？”
薛邈被拉回现实。不用看，听声音都知道是段亦然。
“还没收拾好”，薛邈装作很忙收拾处方顾不上回头的样子。
“今天我们老爷子下来的也晚了，你们都聊了什么？”也不知道段亦然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薛邈不想搭理她，一副若无其事随口问问的语气。
“就是聊聊中医呗，我跟你们老爷子还能聊什么。”薛邈没好气说到。
“我们老爷子还挺喜欢你的，他很少给别人讲中医的，博阳都很难得听到呢。”段亦然的话让薛邈觉得不舒服。
“人家爷俩在家讲就够了，干嘛非要到瑞和堂还要巴拉巴拉说个没完。”薛邈怼了一句，让段亦然无话可说，毕竟她还没有真的进入到傅家。
“薛邈，我发现你好像故意针对我，是不是因为我跟傅博阳的关系。”段亦然凑到薛邈跟前，突显得意。
“我呸”，薛邈在心里骂了句，转脸笑着对段亦然说到：“想多了，我对你们家傅博阳没兴趣，我有对象了。”
“是不是前几天在门口等你的那个男的？”段亦然一脸八卦。
薛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李尔，为了不在跟段亦然纠缠，不想解释太多，直接点点头。
“他叫什么？哪里上班？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有房子没？父母怎么样？”
“好了好了，段亦然，我俩也才只是开始，不用打听那么多吧。”薛邈无奈摇摇头，对段亦然摊摊手。
“薛邈，我怎么也算过来人，我可是真把你当朋友，就是你有时太傲了。真的为你好，嫁人谁不想嫁的好。你在咱们班男生眼里也是受人瞩目的，你不能把自己草率嫁了。”段亦然这话虽然不太中听，但是无论是想把薛邈当朋友，还是嫁人观都是发自真心的。
薛邈叹口气，“我知道了，谢谢，选择什么人结婚也跟性格有关系，一切随缘吧。何况你还没结婚，也算不得过来人，也不过是他人之言吧。”
“谁说的？”段亦然一脸得意叫到，忽而又压低声音对着薛邈耳畔说到，“昨天我们博阳向我求婚了。”
薛邈身子一顿，一脸惊讶，转头看着段亦然问道，“真的？”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改成祝贺，“真的？那太好了，你俩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嘛。”
薛邈说完这话，觉得心里有点空，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傅博阳没什么感觉，她觉得自己好笑。看着段亦然一脸开心，又觉得哪里不太对，脑子一片混乱，段亦然随后在耳边叽叽喳喳也没听清楚说了什么。几次张了张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总觉得段亦然这么嫁给傅博阳哪里不合适。她真的适合傅博阳嘛？
“薛邈，薛邈，你听我说话了没有？”段亦然叫了几声，薛邈才回过神。
“听着呢。”薛邈放弃自己想要对段亦然说一些话的念头，恢复往日态度。
“那你说我是不是等我们博阳见了我爸妈，我就可以搬来跟博阳住了，你别笑，我就是想早点照顾博阳，他平时那么忙。”
“有点快了吧，不在磨合磨合？”。
“快什么，我俩这也好多年了。哎呀，薛邈你说我要是给咱们同学通知了，咱们班女生会不会…”，段亦然这次聪明一回，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虽然薛邈知道她本意。
“那我觉得不会，说实话也就你觉得傅博阳好。”
“薛邈，怪不得你没朋友，大学时候独来独往。你看不见傅博阳，不代表别人看不见呀。”段亦然嘟着嘴，不高兴了。
薛邈心想，“咳，我这张破嘴。我干嘛要跟她抬杠。没事找事的。”
“行了，我的错。傅博阳有这种家世，确实是咱们班翘楚。能跟你好，说明你也是人中凤凰。也就你能配傅博阳了。”薛邈笑着说完，觉得自己把自己隔应了一身鸡皮疙瘩。
“薛邈就你会说话，哪里了。“段亦然佯装不好意思，谦虚一把。
“那要不然，我在忙一会，太晚回家也不方便。”薛邈把手里当天一摞处方在段亦然面前抖一抖，好早点结束话题。
“行，薛邈你忙，以后我跟博阳的事少不了打扰你，你给我出谋划划策，我俩可是闺蜜哟。”段亦然说完咯咯笑个不停。
薛邈一脸茫然看着段亦然，她是真的不知道段亦然为什么要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