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古龙笔下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对手

（ 图片来自网络 ）

文 | 行之

一、

你如果问古龙，人世间什么东西最重要，他肯定告诉你三个答案，朋友，酒和女人。

古龙写过很多朋友之间的友情，比如楚留香和胡铁花，沈浪和熊猫儿，李寻欢和阿飞。

他曾说：多年的朋友，患难与共，到后来一定会有爱——绝不是同性恋那种爱，而是一种互相了解、永恒不渝的爱。

简而言之就是男人之间的爱。现在被很多人戏称为“基友”。其实关于同性恋的事，绝大多数是定式，在每个人还在娘胎的时候，由父母双方遗传的基因染色体组合，决定胎儿的性别，相应形成“男性化脑”或“女性化脑”。

“男性化脑”决定了这个胎儿以后喜欢看美女，“女性化脑”决定了这个胎儿以后喜欢看帅哥。但有少一部分的胎儿，在决定隔分“男女”的时候出现了差池。所谓同性恋，是因为他们在还没出生之前，就被基因篡改了性取向。

世间无论多强的强者，都无法与制造自己的基因做抗争。基因决定了一个人的“命”。同性恋是“命”选择了他们，而他们则别无选择。所以世人可以不喜欢他们，但没有理由鄙视他们。

在“命”中，众生都是弱者，都是棋子。

但古龙所说的男人之间的爱，和性取向没有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关系深到一定程度，总要发生点精神领域之外的关系。即便不发生，也难免有心猿意马的时候。在荷尔蒙的影响下，所谓“男女没有纯正的友谊”是自然的。

但男人和男人之间，关系深到一定程度，是推心置腹，是肝胆相照，是“士为知己者死”。他们可以用简单的拥抱相比男女之间最亲密的接触。

二、

在《天龙八部》里，段誉和萧峰之间成为朋友，结拜为兄弟。然而段誉又和虚竹成为朋友，结拜为兄弟。后来，萧峰在少林寺率燕云十八骑被千人围攻，段誉看在眼里：

段誉眼见各路英雄数逾千人，人个要击杀义兄，不由得激起了侠义之心，大声道：“大哥，做兄弟的和你结义之时，说什么来？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大哥有难，兄弟焉能苟且偷生？”

像段誉这样的白面书生，从小念经信佛，只知道下棋泡妞，但即便再文弱，此时也豪气干云，热血激荡。段誉的人格，此时此刻，绽放的是最男人那一面的光辉。

我每次读到第这“天龙”第四十一章《燕云十八飞骑　奔腾如虎风烟举》都毫无例外的有热泪盈眶的感觉。这一章节，也是我认为金庸写的所有小说中，最精彩的一章。

萧峰拉着段誉之手，说道：“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了结义一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场。”

段誉为他豪气所激，接过一只皮袋，说道：“不错，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

这时候，两个男人之间的爱已经推至顶峰，管他生死，就在现在，我要和你痛饮一场。但就在这时：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说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正是虚竹。

我一直认为这是金庸笔下最伟大的转折。

小说继续写道：

萧峰从未见过虚竹，忽听他称自己为“大哥”，不禁一呆。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后叫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虚竹当即上前，跪下嗑头，说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见。”

萧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点呆气，他和人结拜，竟将我也结拜在内。我死在顷刻，情势凶险无比，但这人不怕艰危，挺身而出，足见是个重义轻生的大丈夫、好汉子。萧峰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却也不枉了。”当即跪倒，说道：“兄弟，萧某得能结交你这等英雄好汉，欢喜得紧。”两个相对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

到这时候，萧、段、虚兄弟三人组才正式建立。这是一个有趣的组合，中间的维系人是段誉，他先认识了萧，结拜为兄弟，然后认识了虚，结拜为兄弟。但是萧和虚之间，素未蒙面，本该是没有结拜的机缘。

但当虚竹看到段誉和萧峰决定共赴生死的时候，这个机缘出现了。虚竹虽然呆，但他知道，世间最难喝到的，是兄弟的生死之酒，这杯酒，是男人壮阔的豪情。所以他便问“你们喝酒，怎么不叫我？”

而萧峰呢，他作为一个义薄云天的汉子，信奉“兄弟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的交友原则。他信任段誉，看重段誉，所以他知道，段誉看重的人，必定也是不同凡响。所以他初见虚竹，见这个老实和尚竟敢在如此险境中挺身而出，足见英雄气概，不枉结为兄弟。

要知道萧峰身为人中龙凤，眼界甚高，之间他钦慕和自己的其名的慕容复，后来看穿了慕容复的小人行径，是无比愤懑的，对其怒吼：“萧某大好男儿，竟与你这种人其名！”

在他眼里，和小人齐名，是一种至深的侮辱。这样一种有精神洁癖的人，是不可能轻易与人结拜的。但是虚竹和他初见面便能与他结拜，这是虚竹优秀人格强有力的侧面证明。

金庸的小说里，萧、段、虚，在我看来是最完美的兄弟组合，其气度，可与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相媲美。

三、

而古龙笔下的朋友组合呢。他笔下的朋友，当然也很感人。但他和金庸的区别在于，他写朋友，更擅长写对手式的朋友。

古龙一直认为，最好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

西门吹雪最好的朋友是谁？我看，不是四条眉毛陆小凤，而是他的对手白云城主叶孤城。

西门吹雪是剑神，陆小凤尽管有双飞彩翼和灵犀指的武学绝技，但是对剑的领悟却和他不在一个层次上。在西门吹雪眼里，剑是一种道，是一种杀人的艺术。

懂他剑的，只有同样剑法超绝的叶孤城。西门吹雪在剑法上几乎是无敌的存在，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只有叶孤城的“天外飞仙”。

古龙很有意思，写了叶孤城也就罢了，偏偏要写一个花满楼。

叶孤城，花满楼。明明就是一个对子。他们的名字也隐喻了他们截然不同的人格和价值取向。

他们有很大的相似之处，都是各方面条件都极其优越的翩翩公子，都是高人一等的人中龙凤。但他们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

叶孤城是典型的入世价值观，他已经拥有了太多，世人所苦苦追求的功名利禄，对他而言唾手可得。为了完成生命的仪式，他选择向更高的层次的发起挑战。对于已经站到世俗制高点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更高的高度？他选择了去取代当朝皇上的位置，意欲篡夺整个江山。

而花满楼呢，他什么都好，只是可惜盲了一双眼睛。但是他心从未盲，他信奉的是出世价值观：

你有没有听见过雪花飘落在屋顶上的声音？你能不能感觉到花蕾在春风里慢慢开放时那种美妙的生命力？你知不知道秋风中，常常都带着种从远山上传过来的木叶清香？

在他的心里，人生不是一场虚无的追求，而是一场平静的感知。

花楼满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如果论世间最君子的是谁，绝不会是陆小凤，而是花满楼。

四、

叶孤城最终阴谋失败，和西门吹雪正面相逢。于是有了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时候的西门吹雪，剑法有致命的破绽，如陆小凤看到的，他的剑“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但叶孤城的剑没有线，行云流水。但他的剑锋即将刺进西门吹雪喉咙的时候，却故意偏离了一两寸，他选择了终结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他把西门吹雪当成了最好的对手，也把他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的生命既然要消散，最认为最好的了结是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有借此把荣耀托付和转交给西门吹雪。

对手，不一定是敌人。好的对手之间，本身没有恩怨，没有杀心，只是时代选择了他们，让他们同样出类拔萃，让他们相爱亦想杀，也让他们不会因此无敌而寂寞。

五、

我最喜欢古龙的小说是《三少爷的剑》。三少爷谢晓峰和叶孤城在才能上很接近，同样是天赋异禀，同样是遗世独立，几乎神一般的存在。他只有一个人可以做他的对手，那就是燕十三。

但是谢晓峰和叶孤城不同的是，他对名利没有丝毫欲望，他一生只想做个普通的人。他甚至觉得当挑粪工比当三少爷，要快乐得多。他的出世价值观和花满楼也是不同的。花满楼是重在对生活细微感知，重在发现美。而谢晓峰却看重平凡的真，追求内心真正的平静。

燕十三呢，没见到谢晓峰之前，他太寂寞，他没有对手。但他闻出一种宿命的味道，他知道，他和谢晓峰之间，一定要比一场剑。因为天地既然造化出了两柄绝世的剑，他们就一定要相见。

然而燕十三也不知道的是，自己太有天赋，居然练出了空前绝后的“夺命第十五剑”，这一剑，是魔性之剑，是必杀之剑，无人能挡，但他自己不能控制。

最后谢晓峰带着他的谢家神剑，迎战燕十三。燕十三却在一剑刺向他喉咙的时候，突然倒转剑锋，刺向了自己的喉咙。和叶孤城一样，他选择了将自己的荣耀托付和转交给了最好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

而谢晓峰呢：

长夜漫漫。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树林缺的枝煦照进来，恰好照在谢晓峰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

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停，又彷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

谢晓峰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是的，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懂燕十三的剑道，那一定是谢晓峰。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六、

我一直认为，人生拥有一个最好的对手，和拥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是同等重要的。

独孤求败的人生是遗憾的，他的无敌不是荣耀，而是折磨，因为他没有一个很好的对手。而西门吹雪和谢晓峰是幸运的，他们都有百年难得一遇的最好的对手。

我很喜欢看一些旗鼓相当的人打球、打游戏、下棋之类的。我总感觉那接近一种艺术。

我曾看过两个人一起打街机游戏，拳皇98，我最喜欢的一款格斗游戏。有两个高手，看他们的交谈就知道，一定是老友。他们一个打法极其飘逸、灵动，一个打法极其细腻、古拙。但是绝对的旗鼓相当，互有胜负，每次打完一局，就站起来，两个人大笑，互损几句。

我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一种光亮，一种内心真正的愉悦。我甚至有些羡慕。

任何游戏，一旦玩到很高的层次，是有风格的。两种不同的风格碰撞，在实力相等的情况下，是很好看的。

又如下棋，两个旗鼓相当的人下棋，是很好看的。

而最好的看，是这些对手在下棋过程中的谈笑风生，是输赢后的拌嘴、互损、不服输。这些都是日常的温情，但却都是时间酝酿出的一种浓情的香味，因为他们是对手的同时，又是最好的朋友。

要知道，有一个对手，相互较劲，相互督促，相互损几句，彼此都会意而不在意，这看起来似乎是寻常，却也是世间最美妙的事情之一了。

2016-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