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与《绝恋》:“失败者”之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读书影视联合征文【文心光影】之③跨界对谈
裘德的死是悲壮的,尽管悄无生息似风中落叶。他死在基督寺大学(影射牛津大学)为博士授于名誉学位的纪念日,喧哗礼堂,寂静角落;欢快钟声,悲凄离世,那心中永不变的幻想,让他死后脸上仍露出痛苦的笑容。这是哈代1895年创作的小说《无名的裘德》中最后一幕,也是全书高潮。根据小说改编1996年上影由迈克尔·温特伯顿执导的电影《绝恋》的高潮也在影片最后一幕,裘德那撕心裂肺的一句:“这世上还有谁比我们更像夫妻!”响彻在白雪茫茫的墓地,直击人心。两部作品皆是彻底的悲剧,却不是仅仅讲述一个悲惨的故事,而是哈代也是温特伯顿,为“失败者”谱写的一首沉郁悲怆的歌曲,将痛苦通过艺术形式,用文字与镜头转化为精神力量。
木心先生说哈代的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这是哈代的伟大,时代只能记住屈指可数的英雄,太多裘德式的小人物淹没在时代洪流之中,然而,恰是这些小人物,“失败者”推动了社会的进步。

一、小说《无名的裘德》与电影《绝恋》思想内容的异同
相同点: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个体与社会的撕裂
在裘德短暂一生灵与肉的生死搏斗中,他的死终使灵获胜。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皆展现了裘德灵与肉的生死搏斗。灵,即裘德对知识的渴求,对灵魂伴侣表妹苏的追求;肉,即裘德对现实的妥协,迷醉于酒精,抵制不了前妻阿拉贝娜的诱惑,沉迷于肉欲。
两部作品均从十一岁的裘德对基督寺的向往开始。裘德出生于威塞克斯乡村的石匠家,父母早逝,与老姑太相依为命。贫穷,剥夺了他受教育的机会,只能在干农活的间隙旁听,小学老师费劳孙给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对知识充满无限渴望,基督寺大学是他一生的梦。
书中,十一岁的裘德站在高高山坡无数次远眺基督寺,到三十岁临死时绝望地望着基督寺大学围墙。希望、失望、绝望,走进大学的梦始终不曾动摇。影片中,一开始便是在广袤的荒原中传来乌鸦的哀鸣,裘德跑去给一群被吊在树上的乌鸦喂食,不仅表现他的善良,也是隐喻他如乌鸦般被人蹂躏、宰割的命运,来到世上就是一个错误。
观《绝恋》时,越到后面越不忍看下去,因为从书中知道越来越悲惨的结局,张爱玲说,看着我们越来越缩小的愿望,我总是充满无限悲哀。裘德在乡下自学时,目标是明确的。他想通过刻苦学习考上大学,获得神职的职位。然而裘德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大学只为有钱人提供,不是他那种出生社会底层的穷人能进入,裘德与同时代出生高贵的年轻人,有着共同的精神追求,却被一道高墙分隔,让他与那些人的距离远如地球两端。来到他向往的基督寺,只能以石匠的身份维持生活,尽管生存艰难,他依然在繁忙的工作间隙刻苦学习,在一盏油灯下夜夜苦读。当基督寺大学博士游行时,他无比羡慕在人潮中观望,仍然认为高尚与无畏的思想都集中在那儿。小说与影片皆用这个细节表现个体理想在现实中被无情撕裂:这位在马车上自学拉丁文、希腊文的聪明孤儿,怀着一腔热情给基督寺大学教授写信,却被大学教授进言:“安守工人本分,固守旧业,绝不应朝三暮四,别作它图。”裘德也被同为工人阶级的人嘲笑,他用拉丁文朗诵自己的诗,并回击那些人,“我就是骂你们,你们也不知道。”遭打击后的裘德又想通过自学做牧师,命运却一再打击他,残酷的现实让他对原本信奉的宗教也怀疑,最后连生存也艰难。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远,那固定不变的幻想却从未从他脑海消失。

不同点:灵与肉的生死搏斗与无望的爱情
从书名《无名的裘德》与片名《绝恋》,可看出二者的侧重点。小说更深刻、全面展现了裘德灵与肉的生死搏斗,个人奋斗、理想的幻灭、爱情的失败,“无名”直指裘德被时代湮没的命运,无论怎样挣扎,也摆脱不了失败者的命运,就像西西弗推石上山一样;电影《绝恋》则突出了“禁忌之恋”的悲剧性,更多表现裘德与苏的无望爱情。抑或,受电影时间所限,也为吸引观众,却弱化了小说的社会批判,不能深刻表现裘德灵与肉的生死搏斗。
裘德的表妹苏,是两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她就似裘德的另一半,也似一个人,这样的灵魂伴侣是裘德短暂一生的慰藉,也同他热爱的知识一样闪着星光,点亮他的黑暗人生,代表他“灵”的一面。苏同样反世俗、反传统,认为真心相爱无需结婚,而一旦结婚就会像别的世俗夫妻一样削弱爱情。这个观点即使现在也算新颖,更勿说当时,特别是他俩是表兄妹,更是禁忌。两人皆是离开前任,顶着社会、世俗压力走到一起。裘德被前妻诱惑而结婚,婚后不久又被前妻抛弃;苏与裘德的小学老师费劳孙结了婚,却一点也不爱他。当二人意识到他们是不可分开的灵魂同一体时,便私奔了。虽说,苏的离开得到丈夫的同意,裘德的前妻也已另嫁他人,可以名正言顺走到一起,独立特行的苏却坚决不同意与裘德领结婚证,这样,他们就成了非法同居,遭世人唾弃。
因为没有正式结婚,裘德找不到工作,租不到房子。更为惨烈的是,裘德与前妻阿拉贝娜的儿子小裘德在杀死他与苏的两个孩子后,上吊自尽。因为找出租房屡遭拒绝,疲惫的苏向小裘德说了句真话:“因为我们的孩子太多了。”早熟的小裘德不想增加父母的负担,更不能理解父母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做出貌似荒唐的举动。这也是全书、全剧的转折点,第一个悲剧高潮。失去了孩子,苏认为是上帝对他们的惩罚,她完全变了,回到不爱的前夫身边,皈依宗教,回归传统,以此惩罚自己,留下裘德孤军奋战。裘德没有了苏,再次被前妻引诱,与她复婚,那是一个功于心计的世俗女人,一旦发现对方没有利用价值便义无反顾将他抛弃。
哈代说,他写的是灵与肉的生死搏斗。裘德的人生悲剧可以说一半是由前妻阿拉贝娜造成的,十九岁的裘德禁不住肉欲的诱惑,迫于世俗压力同阿拉贝娜结了婚,尽管他知道阿拉贝娜与他爱好文学、憧憬基督寺的性格完全相反。阿拉贝娜代表了裘德“肉”的一面。与其说裘德的悲剧是阿拉贝娜造成的,不如说是他的性格。当肉欲占上风时,理想、信念全都烟消云散,多年的努力毁之一炬,然后是无尽的自责与悔恨。多少人的悲剧就是这样产生的,与时代无关。倘若裘德不与阿拉贝娜结婚,如果苏与裘德办理了结婚手续,悲剧还会发生吗?那又不是裘德了。裘德幸而有苏这位灵魂伴侣,惺惺相惜又彼此伤害。苏与阿拉贝娜完全相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她与裘德心灵相通,他们若生在今天,会幸福吗?爱得越深伤得越深,对于恩爱夫妻,稳定比幸福重要。苏不愿用一纸婚书破坏爱情,即便今天,甜蜜爱情也不等于美满婚姻。
苏更多代表裘德“灵”的一面,对于裘德式的人物,灵的满足比肉的满足更让他们感到快乐,然而灵永远也不会满足,在追求的过程中总会悲喜渗半。裘德最大的愿望是:当肉与灵不断在他的生命中斗争的时候,肉不要永远获得胜利。当灵占上风时,裘德就会回到他的书本上来,刻苦自学,与苏相爱的短暂时期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苏最后的离开,将裘德推向死亡。肉太易战胜灵,女人与酒又一点一点将他毁灭,他以死来对抗灵肉搏斗,他悲怆地呼喊:“愿我生那日和说怀了男胎那夜都毁灭。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
小说与影片皆以裘德之死为结局,却在表现重点上有所不同:小说着重刻画裘德理想幻灭后的向死而生,影片着重表现裘德与苏的生离死别。
小说详细描写了裘德离世的过程,让人泪目。裘德临死前有两个愿望,一是看一个特殊女人,另一个是看过后马上去死。当他拖着病躯、裹着毯子、冒着大雨去看苏,是全书最凄惨、最动人、最心酸的情节,理想幻灭、事业丢弃、爱人失去、贫病交迫、悲凉离世,还有比这更失败的人生吗?裘德离世前反省自己短暂一生得出结论:“我们头脑清楚,我们大胆追求真理,但是我们的行为却大大超越了时代,时代还没有成熟到我们这种程度。我们的思想提前了五十年,所以这对我们来说是没有好处的。”这也是哈代借裘德之口对时代的呐喊。《无名的裘德》是哈代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因书中的观点超越了他的时代,写的又是禁忌之恋,被当时文坛排挤,从此他不再写小说,只写诗歌。有人说这是哈代的自传体小说,他也是石匠出生,但哈代自己不承认,抑或也是对当时处境的避讳。
《绝恋》的最后一幕也很震撼观众。在茫茫白雪的墓地,裘德穿着破衣烂衫去见心爱的女人,苏穿一身黑衣,两人拥吻后,苏决绝离开了裘德,裘德望着渐渐远去的黑色背影,对苏呼喊:“如果世上只有一对夫妻,那就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喧嚣与落寞的对比,一个又一个苍凉意象,将“失败者”之歌演绎成绝唱与不朽。

二、小说《无名的裘德》与电影《绝恋》艺术表现手法的差异
哈代做过建筑师,初入文坛写的是诗歌,因而他的小说语言富有节奏,尤其擅长心理描写,意象丰富,行文舒缓。
《无名的裘德》有大量细腻的心理描写、象征手法,使用内心独白与意识流刻画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特别是裘德灵与肉的生死搏斗。
裘德自学拉丁文时写下:“我的头脑是希腊式的,而我的双手是石匠的。”这一句奠定了全书基调,也是裘德短暂一生的写照,那便是灵与肉的交锋。
哈代把裘德与阿拉贝娜的结合描述为“灵魂被猪鞭抽打的时刻”。他事后忏悔:“我的身体是撒旦的庙宇,而我的灵魂只是个乞丐。”因“肉”彼时占据上风,在阿拉贝娜的诱惑与欺骗下,裘德娶了她。
面对苏时,裘德产生柏拉图式爱恋与肉欲躁动并存的矛盾心理:“我想用拉丁文为她书写十四行诗,却渴望用牙齿撕开她的衣襟。”但苏更多代表“灵”的一面,相似的灵魂让他们不顾社会舆论走到一起,却因社会对女性更苛刻,更勿说一百多年前的维多利亚时代,苏终因抵制不住世俗压力,回归传统,直接把裘德推向黑暗深渊,走向死亡。
裘德之死,可以说也是自杀,表面上看因酗酒,淋雨染病而死,看他的独白:“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为死亡预习呼吸。”恰是这种绝望感推动他最终酗酒自毁,其实,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向死而生。
小说用了很多章节描写裘德从少年到中年的成长过程,他在繁重的体力劳动间隙苦读拉丁文,理想受挫后,哈代用他在基督寺大学纪念节上的街头演讲控诉社会对“裘德”式人物的碾压:“你们以为奇迹会降临到我们身上吗?看看这些石头——它们被风雨侵蚀了三百年,依然沉默。所谓奇迹,不过是强者写给弱者的童话。”知识改变不了人的命运,唯有出生才是决定命运的关键。
“我曾以为用拉丁文凿穿石墙就能通向天堂,结果只是让石屑迷了眼。现在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悲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不管怎样努力、挣扎,依然是徒劳。尽管裘德抱怨、自嘲,却从未放弃对学术的追求,甚至希望小裘德将来能走进基督寺大学,就连他与苏做的准备卖出的点心,也精心雕成基督寺大学的模样。
哈代安排的裘德之死,也极具象征意味。裘德租的房子就在基督寺大学附近,躺在床上等死的裘德,依然能听到博士们在礼堂里举行典礼:“偶尔有的字句,好像由演说的人嘴里发出,从礼堂开着的窗户,传到这个安静的角落里。每次遇到有这种情况,裘德那个大理石一般的脸上就仿佛显出了笑容……”这些细节极具画面感、象征意味,生动刻画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至死也不曾“觉悟”的理想主义者。
因媒介不同,影片通过演员的表演,画面布景、色彩,意象、背景音乐来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让观众通过视觉走进人物心理,感受“欲说还休”的留白。《绝恋》中,导演用了冷暖色的对比,光影的切割具象化裘德的内心挣扎。凯特·温斯莱特和克里斯托弗·埃克莱斯顿的表演,特别是温斯莱特的表演,对苏复杂情感的细节处理上,比在《泰坦尼克号》中的露丝的表演上更富层次感。
导演在《绝恋》一开始的画面用的是黑白色调,无垠的荒原、乌鸦的悲鸣、给鸟喂食的奔跑少年,苍凉之感扑面而来。裘德在马车上苦读,在山顶眺望基督寺,还有后面苏在教堂忏悔时,突然转为黑白色调,隐喻纯真被时代、社会所不容,坚守真理的艰难。直到裘德十九岁时电影画面才转为彩色,然而,整部影片的色调还是以灰蓝色为主,与小说同样让人感到压抑。

影片中最悲戚、惨烈的画面:因裘德与苏未婚同居,被赶出租房,裘德因此也丢了工作,没人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们。彼时,正下着大雨,裘德一家五口在雨夜找房。雨包裹着他们,苏抱着还在吃奶的孩子,裘德牵着小女儿,大儿子小裘德独自走着。整个画面成灰褐色,苏穿着蓝灰色的裙子,与画面背景契合,传达着人物内心的苦闷、无奈,让观众直观感受到画面渗透的压抑、悲凉。
影片中也有少许亮色,苏一开始出现在裘德的视野中,穿着赭红色的裙子,脸上洋溢着纯真、甜美的笑容,那时,苏还是一位离经叛道,充满活力的少女。苏在光影中演奏钢琴,阳光穿过窗户笼罩着她,那般静谧美好,却是转瞬即逝。
影片中最后一幕与开始的画面呼应,虽为彩色,却以黑白为主,苏的黑色衣裙,裘德残破的衣服也是黑色,苍茫雪地,青灰色墓碑,映衬着苏的离开,裘德的死去,渲染理想主义的失败,为一场绝恋拉上帷幕。
雨,是影片中出现最多的意象。苏冒雨从师范学校逃出来找裘德,二人的感情升华,却也暗喻他们的绝恋;一家人在雨中找房子的凄凉,预示小裘德之死,为二人的分开埋下伏笔;裘德酗酒淋雨生病,直接导致他的死亡。
光影,也是影片推动情节、提示人物内心的重要元素。尽管整部影片多处于黑暗中的冷色调,却仍有微光。裘德在贫寒家中的油灯下读书,微弱的灯光仅照亮书的一部分,四周一片黑暗,隐喻裘德的孤军奋战,追求知识在生存困境中的无力。基督寺大学的石墙前,多次出现裘德的剪影,唯有模糊的面影,暗喻理想在现实中的幻灭。
温斯莱特的表演很好诠释了苏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当得知孩子死了,没有像书中描写的直接晕倒,而是卷缩在墙角,用指甲抠挖墙壁,眼神空洞,将内心的剧痛用动作表现出来。在与裘德最后的诀别中,她的手反复擦拭裘德脸上的雨水,也是泪水,没有台词,无声的动作更能表现内心的痛楚,引起观众共鸣,无声胜有声。
无论是小说的心理描写、细节刻画,还是电影的画面色彩、演员表演,皆将这部作品推向了经典,尤其是小说。窃以为,一定要结合小说的阅读来看电影,方能领会作者深邃的思想,倘若仅观影,易将之看成一出单纯的爱情悲剧。无论是先读小说再观影,还是先观影再读小说,均能感受到这部经典作品的魅力。

三、“裘德”式的悲剧人物
而今一百多年过去了,“裘德”式的悲剧依然会发生,因为那不仅仅是时代的悲剧。人的命运到底是自己的选择还是命运的安排?幸福的获取是容易满足的人还是永在追求的人?裘德无论怎样奋斗,终改变不了悲惨命运。倘若裘德安于命运的安排,是否更易获得快乐?世上终究是安于现实的小人物多,任何时代、任何环境,都有裘德式的小人物,用一生坚持自己的理想,不向现实低头,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然也有成功,却是凤毛麟角,更多是孤独奋斗、艰难生存,含恨而终。
裘德的小学老师费劳孙也可以说是一个“裘德”式的悲剧人物,他满怀期待离开裘德所在的乡村,来到基督寺,想进大学,做神职人员,最终还是只能做乡村教师。正是他影响了裘德,二者互为镜像。这也是哈代的宿命论。
本应坐在大学课堂上却只能站在石场中,本应拿笔的手却拿起凿子,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时代的悲剧?命运的捉弄?固然裘德的悲剧与他处的时代、环境密不可分,然而性格才是最重要的。裘德天性善良、柔弱,多愁善感,对小动物、植物都充满怜悯,如果这也算性格弱点,恰是这忧郁气质酿成他的悲剧人生。裘德与时代、环境格格不入,个人不能融入社会、环境,必定付出惨重代价,但因此就随波逐流吗?多数人在遭受打击后会随波逐流,能否快乐,就要看他的灵魂是否得到安宁。就连特立独行、追求个性自由的苏在遭受孩子死后也屈从世俗,回归传统,皈依宗教,但她不会快乐,没有裘德,她的灵魂永不会安宁。裘德却不会屈服,到后来甚至怀疑宗教,是不是裘德式永不知满足、永不妥协的人只能痛苦一生?窃以为,在追求的过程中虽说痛苦多快乐也多,悲喜参半,绝不是易满足、易妥协的人能体味。裘德焚书、患肺病,与卡夫卡、林黛玉如同一辙,其离经叛道成为社会、时代的牺牲品。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伟大音乐家的史诗,哈代的《无名的裘德》则是小人物的史诗,淹没在俗世的高贵灵魂,总让我充满悲悯与敬畏。
一百年后的今天,时代在进步,裘德式的悲剧还会发生吗?现在这个时代全是合理的吗?如果说个性是决定命运的主要因素,那么时代、环境则是客观因素。可以说裘德也是“畸人”,庄子发明了“畸人”这个词,指那些在人世间孤独无匹,却与天道完美契合。野夫笔下的畸人刘镇西就是这样的悲剧人物。刘镇西是没有上过大学的民间文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靠给搪瓷器皿烧字维持生计,走街窜巷的流浪生涯中作诗填词,特别是研究《楚辞》音韵;两度因激言世事坐牢,妻子是结过三次婚的文盲,没有共同语言,却相濡以沫一生。读到文盲妻子与不懂事的养女唱他填的文言词,他则拉着二胡为朋友送行,我潸然泪下,这是怎样一颗饥渴而高贵的灵魂呀!他们平凡不平庸,饥渴的灵魂总在追寻一颗饱满的心灵,最大的悲哀却又是知音难觅。他们身上的光茫当时看不见却可点亮未来。
相信纵然有来生,“裘德”式的人依然会不断进行灵与肉的生死搏斗。平凡不平庸的人多会陷入这种境遇,与成功和失败无关。
苏发现:“人类中最优秀、最伟大的人,是那些在世间一无所成的人,而每一个飞黄腾达的人都或多或少怀着私心。忠诚者总是要失败的……慈爱并不寻求自身。(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似乎为裘德的失败找到了依据。木心先生说:哈代是真正的大家,大在他内心的大慈大悲。哈代让我们聆听失败者的悲歌,也在救济我们品行的贫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