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打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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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我突然接到老爸的电话,他一口陕北话说:“铁柱,买两张北京西站到榆林的火车票,你再到天津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最后又补一句:“来前先打个电话。”
我望着墙上的地图,想起老爸打电话从不如此匆忙小心,肯定出了什么事,心里不由忐忑不安。
在工地熬了二十多年的老爸,除非老家窑洞漏了顶,不然只会在过年腊月二十八回一趟家,一年在外干粗活,累了一身病,撑起了全家,还供我北京读985大学。
我周五傍晚摸到天津工地,我特意在附近小卖部提前打了电话,推开低矮工棚的那一刻还是惊呆了我,潮气臭味扑面而来,床上一个老人想动又动不了。
近身一看,老爸佝偻着身体,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因为扛水泥受重伤,工地让回家休养。再严格说,是不要老爸干活了!
他艰难地挪了一下身体,歉意地对我笑:“让你在外面等我。”
床是两块砖支起的木板,十二张床挤在二十平的棚子里,粗布衣裳在头顶滴水。
想起他每次在电话里说工地生活很好,此刻才明白他让我提前打电话,怕看到他窘迫的样子。
我扶他坐起时,他腰疼的直冒汗,每动一下都哼哼:"前阵子卸水泥,腰撑了。"
收拾打包好行李,保安在门口拦住不让我们走。老爸立刻堆起笑,弯腰递烟:“后生,我腰伤犯了,干不成活了,回榆林,我娃来接了......”保安眼睛都没抬:“去找你的工长说去。”
好不容易找到工长,又是点头哈腰,递烟求情,工长扔掉老父亲的廉价纸烟,自己拿出华子抽起来。
老爸弯腰捡烟时,我看见他满头的汗,无比卑微地点头微笑。
终于说服保安走出工地,但付出一个月工钱的代价。
出来后,老爸心情好了许多,突然舍得买了一身50元的粗布衣服,也是我记得一生最贵的衣服,说是怕老妈看见满身水泥破衣的自己难过!
夜里背着他一步步挪上了长途汽车,赶去北京坐火车,他轻得像捆晒干的玉米秆,我侧脸泪流。
三年前他送我来北京上大学时,背着重达八十斤的铺盖卷,腰板挺得比延安的宝塔还直。
如今伏在我的肩上,肩胛骨硌得我生疼。
在火车的卫生间里,我帮他换上了新衣裳,看见后腰贴着三块止痛膏,边缘都渗着血。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原来诗里的苦,是老爸三十年打工人的生活日常。
火车在轰隆,老爸很快睡着了,头歪在我肩上。
借着过道的灯光,我看见他鬓角白得像雪,眼尾皱纹深如黄土沟壑,干裂的嘴唇动了又动。他搪瓷缸上的"奖"字早已褪了色,那是他在榆林修水渠时获得的大奖,跟随他半生,如今缸沿磕得坑坑洼洼,却还舍不得扔。
凌晨三点我接热水回来,看见冷的发抖的老爸,忽然想起不懂事的我,上个月还为多要50元生活费斗气,就为了和同学下馆子喝点小酒。
快到榆林时,老爸醒了,看见我通红的眼,忙掏口袋:“是不是没睡实?等回窑让你妈煮碗面......”
出站时,老爸执意自己走,腰却还是弓着。
我跟在他后面,看他的背影,觉得那微驼的脊背竟像黄土高原的山梁,虽历经风雨侵蚀,却始终扛着头顶的天。
他伸手拍我肩膀,带着歉意:“连累你跑了一夜......”
我没说话,心里难过!
远处传来赶毛驴的铃铛声,老爸忽然加快脚步,望着塬上的窑洞说:"你妈准在硷畔上等着呢。"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老爸在人前的卑微隐忍,就是为了撑起这个家,把苦水咽进肚里,给妻儿的更好的担当。
那些被甩在地上的香烟,那些电话里的"都好",那些藏在止痛膏下的伤,都是他为我们筑起的窑洞,虽不华丽,却能遮风挡雨。
正如陕北的信天游所唱:"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父亲的恩情说不完。"
这次回陕北老家,我读懂了老父亲的艰辛,父爱从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藏在粗布衫里的牵挂,是弯腰捡烟时的隐忍,是看见儿女时的笑脸。
黄土高原会记得每一粒被汗水浸透的黄沙,而我会记得,那个在工棚里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他的爱,像延河的水,虽无声,却永远流淌在我的血脉里。
我跟上他的脚步,忽然懂得,所谓成长,就是当你看见父亲的白发与艰辛时,终于愿意弯下腰,接过他肩上的重担,就像他曾为我们弯腰,拾起生活的每一份苦涩与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