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阿灿
你见过可以开出繁花的野草么?就在我们老家,巍巍南太行的悬崖顶端,云海深处那条直通天际的山路上,簇簇野草染山黛,嶙嶙巨石破苍穹,每当盛夏雨雾消散,草丛中便会一夜间开满点点繁花,如白昼星辰唤醒往事,让我想起关于她的一切。
初次见她,在高一开学的军训课上,烈日炎炎的午后,队列训练似乎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滚滚热浪裹着湿透的衣衫,发梢上滴滴答答的汗水模糊了双眼,我双手紧贴着裤缝,正努力回忆着教官说的动作要领,突然旁边有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同学,我快坚持不住了……”
我保持着立正的姿势,用余光扫了一眼声音的方向,听到她开始呼吸急促,我慌神了片刻,赶紧举手向教官报告,果然,她中暑了。
教官跑去拿水,让我搀着她到旁边树荫下休息。她黑瘦的脸庞,有些营养不良,细长的眼睛,齐耳的短发,苍白着嘴唇,我拿纸巾轻轻帮她擦汗,她微闭着双眼,嘴里喃喃地说着“谢谢”,带着浓重的山村口音。
班主任赶来,旁边跟着一个四十多岁、衣着朴素的女人,哭腔着唤了一句:“俺家灿灿咋地了……”这便是我们相识的场景。
我们所在的高中是一所百年老校,那个年代是全县乃至全市最好的中学,录取分数线比市一中还要高十几分。学校中成绩最拔尖儿的学生大多都来自县城最偏远的山区,他们操着浓重的口音,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喝着甘甜的山泉,从儿时便每日翻越崇山峻岭艰辛求学,读书几乎是他们此生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父辈们凿石开山、耕梯筑田,坚信着知识改变命运,孩子们披星戴月、囊萤映雪,奔赴山外的星辰大海,阿灿便是这样的孩子。
军训后的第一次班会上,班主任有意无意地提醒我们,阿灿家中境况特殊,希望大家平时在学习生活上给予更多帮助。
那时的我们正处于好奇心旺盛的年龄,不久之后班里就开始流传,阿灿父亲去世早,家中姐妹众多,有的辍学,有的外出打工,全靠几亩薄田维持生计,母亲神志恍惚,终日以泪洗面,似乎有精神问题。还有的说,阿灿是捡来的孩子,从小被当男孩子养大,因为学习成绩优秀考上了一中,母亲迫于村里人的压力,不得不送她来继续读书,其实她家连学费都交不起……
起初我和阿灿的座位离得远,她独来独往,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后来熟识之后她告诉我,彼时班中的流言蜚语正压得她无法喘息,自卑孤僻、敏感脆弱的性格让她寝食难安,她甚至想过偷偷从学校逃走,还时常在午夜一个人跑到操场的栅栏旁边哭。
“那个时候真的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啊,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拼着命学习想要走出大山,终于考上高中了,却发现还是走不出那样的家……”阿灿眼角闪动着泪光,脸上一抹淡淡的笑,对我说:“还好遇到了你和班长,要不然我该怎么活着呢……?”
至今仍然记得她的样子,在被流言笼罩的阴霾中,她几乎终日沉默不语,偶尔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也是低着头,倔强地紧绷着嘴唇。下课后,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小心翼翼端着饭盒,低头耸肩,沿着墙边匆匆前行;吃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在食堂的角落,胡乱扒拉几口便离开了。她把自己变成“隐形人”,像只受伤的小兽,封闭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
或许是因为当初军训时和阿灿那次短暂的接触,我们尽心尽责的晓春班长第一个找到了我,他和我一样默默观察着、担心着阿灿,我俩一拍即合,分头行动,我负责主动接近阿灿,了解她的生活、心理现状,他负责找班主任询问阿灿家中的真实情况。
再次碰面,我和班长彼此交换了“情报”,阿灿家中的状况的确和传闻中一样,开学第一天军训的时候,因为无法缴纳学杂费,她的母亲在班主任面前惊天动地般哭闹了一场,所以才有了当初班会上的那番善意提醒。而我也终于弄明白,她之所以躲在角落里吃饭,是因为根本买不起稍微好一些的菜,她的早饭和晚饭几乎只吃馒头和玉米糊,午饭也只是多一份最便宜的咸菜。贫穷已经让她陷入极度自卑的境况,母亲在老师们面前的哭闹,让她觉得丢脸,一些同学异样的眼光和嘲笑,甚至让她有了辍学打工的念头。
后来的我们,为了阿灿,在与班主任商议后,利用月末放假的时间联络一些可以返校的同学召开了一次特殊班会。那是我们组织的第一次爱心捐助,从那天便开启了整个高中时代的“微光爱心助学之旅”。
在班长的呼吁和带动下,我们十几个同学形成了固定的助学团队,每个月初,大家都会根据各自情况,自愿捐出五块到二十块不等的零用钱,凑出来阿灿的伙食费;平日里,住在县城的走读生会从家里拿来衣物、水果、零食等,悄悄塞进阿灿的课桌里,而住校的我们也会把学习用品分给阿灿用,到食堂买饭,会特意把荤菜留一半给阿灿吃;我时常会托当老师的父亲定期捎来算术草稿纸,和阿灿一起分着用。
这样的默契,我们十几个人一直持续到高中结束,即使到高二分了文理班,大家已经不在同一个班级,每到月初,依然会不约而同跑到晓春班长的教室门口,从口袋里摸出准备好的零用钱:“班长班长,一定要交给阿灿啊,不许自己买零食!”晓春班长总是脸一红,呵呵笑着说:“放心放心!”
班长每次都会细心地把零用钱充到阿灿的饭卡上,阿灿也会时常亲手做一些小礼物送给我们。那时的青春清澈纯真,在埋头苦读的时光中,我们心照不宣,用朋友式的关心呵护着阿灿的自尊心,鼓励她自信、自励,彼此间萤火微光的情谊,散发着独有的美好。
后来的阿灿在我们的特殊关照下,开始变得乐观开朗起来。高考前那个冬天,阿灿极少回家,每到周末都会去城里的亲戚家借住。一次我去看她,一进门,便见她蹲在院子里洗床单,冻得通红的双手在灰色的大铁盆中熟练地揉搓着,洗衣机却在旁边放着。
“你傻啊,这么冷的天,为啥不用洗衣机洗?”她抬头笑着说:“洗衣机不得用电嘛,能在人家家里借住已经很好了,帮着洗洗衣服我心里好受些,你看今天阳光多好,一点都不冷!”那天,十七岁的我们一起在泡沫纷飞中揉着厚重的床单,拧干、晾晒,在感恩中揉碎冬日的暖阳,在畅想中告别年少的辛酸,这是中学时代我记忆中和阿灿在一起的最后一个画面。
高中毕业后,阿灿顺利考入省重点大学,学了她喜欢的生物。我们相隔千里,偶尔通信。她来信摘录给我一段高中时期的日记:“高一那年,我包着外壳,戴着面具生活,无人理解的恐慌和不安蔓延,于是我不再说话;后来遇到一群人,他们捧出心来温暖我,击碎外壳,摘掉面具,将世界的另一个出口打开,我终于发现原来天空那么晴朗明净。今生何其有幸与你们相遇,让我重新生根、发芽、绽放,带着三重期盼奔赴明亮的未来。”
她告诉我,高二分班之后,学校联系到一位爱心企业家,每年对她提供学费资助,还帮助母亲住院治疗。她说的三重期盼:一个是家中亲人、一个是我们这些同窗、另一个便是那位爱心企业家。
考上大学后,阿灿一边勤工俭学,一边靠着企业家的资助,顺利考上了上海重点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她凭着勤奋刻苦的拼劲儿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在上海扎稳脚跟,买房买车,结婚生子。如今的她,怀着谦卑、感恩的心,在光怪陆离、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中依旧过着朴实无华的生活,业余时间热衷公益助学活动。
这就是我和阿灿的故事。野草开出繁花,星辰聚成大海。年少识得世间苦,如今回味如甘泉。此时此刻的你,是否也和我一样,想念记忆中那个如阿灿般的朋友,纵使时光流逝,在时间深处,青春依旧盛开,给予永远比得到更快乐!请记得找寻埋藏在心中的月亮,预约明天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