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再见，我的园

说来，我是一个极其富有的人。因为，我有一个盛大的花园。熟悉我的读者朋友，大概都或多或少看过我写的关于园子的文字，或者我拍的和园子有关的照片。也大抵都知道一些我和园子的故事。

她原本是一个中药圃。因为这是一所医药大学，学生们总得有一块地用来栽种和学习中草药材。于是，在偏离行政楼和教学楼的一角，留出了一大块地方来，边上竖着一块白色的大牌子，上面写着：中药圃。因为四周种着高高的芒果树，所以一般人并不曾留意里面的别有洞天。人们从她身边走过，步履匆匆，目不斜视。曾经的我也如此。

追随人群而走，渴望他人的肯定。那时候的我，还没有爱上独行。汲汲营营，生儿育女，工作波澜不惊，生活一地鸡毛。然而，突然有一天，我厌倦了这种状态，这种时时刻刻都在线、却自己不是自己的状态，我对时间的流逝感到惶恐不安。于是，我抽身而出。

我在单位附近租房，把中午和他人吐槽闲聊的时间利用起来读书写作。我爱上了独处。我喜欢一个人在校园里行走。一座山一片湖，一棵草一朵花，还有那盘根错节在地上爬行的榕树根、落在草丛里的红叶、从树丛中扑棱飞过的鸟儿……这一切的一切让我感到生命的存在和热烈。一个人独处的滋味简直太美好了!

我走进了那座园。最初，也只是走一走，看一看学生们种的药材。通过介绍牌，我也识得了好几种。但不知学生们太忙还是太懒，开垦出来的土地总是贫瘠干渴的模样，药材也是稀稀疏疏的，不成气候的样子。倒是园里的杂草野花，呈现葳蕤之势——一股野生的静气悄然而来。我被这静气袭击，从此深深地爱上了这里。我站在那里，望着近在咫尺的行政楼，心灵得到片刻休憩，转身又满血复活地走回去。

最开始，我们谁也没有惊动谁。但是后来，那里的花惊动了我——一朵美丽的蔷薇走进我的视野，勾魂似的，让我总想去看看它，结果它春也开，秋叶开，枯枝败叶上还能绽放新芽。

那里的猫惊动了我——它雪白雪白的，走一步一回头，然后跑得远远地，对我定睛相望。那里的栀子惊动了我——我看着它从香气馥郁的花变成一颗颗熟悉的栀子果，才明白，小时候摘栀子果换钱的栀子，竟然就是歌声里的“栀子花开呀开”的栀子……

那里的一草一木在惊动我，唤醒我。排山倒海的静气，奔涌而来的热烈。我每次过去，都有崭新的发现。而每一次新的发现，都能给我心灵的震动和雀跃。

渐渐地，我就不把它当成中药圃了——它明明就只是花和草和木，它就是一片荒野花园，它是属于我的。“江山代有才人，江山代有主人。良辰美景风月，得闲是主”！纵然身不由己，心亦可有片刻闲暇之时。

渐渐地，她获得了我莫大的信赖，我也开始惊动她。我把欣喜分享给这里的草木，草木也回应我微笑。我把悲伤的泪水洒落到这里的土地上、花草上，她便跟着尝到了泪水的咸涩。

我把好友叫出来，在这里听我诉说生活的委屈与鸡毛蒜皮，我知道，好友在听，我的花草们也在听。我把重要的信件带到这里来读，一遍又一遍，力量在心中生长，花草们也都感受得到了。

我把重要的电话带到这里来打，打的是电话，实质是叩问自己的心灵：我该何去何从?花草们深知我的困境——条条路在心中交错，我还理不清，而举目四望，没有哪一条通向我要去的地方。花草们也无能为力，它们只能垂着头，陪我走过漫漫黑夜——那种不知道黎明在何时在何方的绝望感，只有她知道。

几年来，她见识过我内心的平和与炽热，抚平过我生活中的每一道皱褶，熨烫过我的工作上的每一次烦恼。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陪伴着我的思考和成长。这是一座思考的园。而思考，是虚无的，也是痛苦的。她陪着我痛苦，感受我的痛苦。我成长得艰辛，唯有她知道。

这些年来，无论我在外面多么的像模像样，光彩照人，走进她时，我便是个稚嫩的孩子，渴望成长的孩子。欲望、贪婪、嫉妒、稚嫩……种种不好的，我都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她看。她像一面镜子，呈现出我所有的真实，接纳我，包容我，让我看清楚自己。

这些年来，无论我在外面多么的颓靡不堪，潦倒困顿，走进她时，我便是个纯真的孩子，园子里好吃的糖果实在太多。我一不小心就吃饱了，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忘掉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不快。

在这里，我学会了忍耐，勇敢，坚持，也学会了包容，珍惜，平和。在这里，我找到了自己，并最终勇敢地活成了自己。

如果把曾经的我比喻成一条蚕，那么是她，甘愿成为拥裹着我、温暖着我的茧。如今，我终于要离开她而去，我想，该隆重地跟她告别。今后余生，愿我们两两安好，快乐绽放。

（注：图片均为司南在园里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