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版资治通鉴【1960】魏博的博弈。2023-06-23

4、

夏，四月二十九日，任命库部郎中、翰林学士崔群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职务保留如故。皇上嘉许崔群的忠直，命令翰林学士：“自今往后，奏事必须有崔群连署，然后进呈。”崔群说：“翰林院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惯例。如果这样，后来万一有阿媚之人做了翰林院长官，在下位的人直言就无从进呈了。”坚决不奉诏。上了三次奏章，皇上才听从。

华杉曰：

做任何事情，都要往后看几步，不要只看眼前。皇上只看到眼前，崔群则看到以后的后果。

5、

五月三日，皇上对宰相们说：“你们多次说淮河、浙江去年水灾、旱灾，最近有御史从那边回来，说不至于为灾，事情究竟如何？”李绛回答说：“臣考察淮南、浙西、浙东上奏的情况，都说水旱成灾，人多流亡，请求设法招抚，看他们的意思，都是害怕朝廷怪罪他们，岂肯无灾而妄言有灾呢！这都是御史想要以奸谀之词取悦皇上而已，希望陛下把御史的名字告诉我，依法惩治。”皇上说：“卿说得对。国以人为本，听闻有灾，就当立即救济，岂能还怀疑呢！朕刚才欠考虑，失言了。”命令立即免除灾区租赋。

皇上曾经与宰相论治道于延英殿，天色已晚，又十分炎热，汗透御服，宰相们怕皇上疲倦，求退。皇上留他们说：“朕回到禁中，相处的只有宫女、宦官而已，所以乐意与卿等共谈为政之要，完全不觉得疲倦。”

6、

　　六月七日，司徒、同平章事杜佑以太保身份退休。

7、

　　秋，七月十九日，册立遂王李宥为太子，更名为李恒。李恒，是郭贵妃之子。诸姬的儿子、澧王李宽，年长于李恒。皇上将立李恒，命崔群为李宽草写让表。崔群说：“把自己该得的东西给别人，那叫做‘让’。遂王本来是嫡子，李宽有什么让的呢！”皇上于是停止。

8、

　　八月十二日，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薨逝。

　　当初，田季安娶洺州刺史元谊的女儿，生下儿子田怀谏，为节度副使。牙内兵马使田兴，是田庭玠之子，有勇力，颇读书，性格恭谨谦逊。田季安淫暴，田兴数次规谏，军中都依赖他的保护。田季安认为他收买人心，把他外放为临清镇将，想要杀掉他。田兴假装得了风痹症，艾灸的伤疤灼满全身，才得以躲脱。田季安中风，杀戮无度，军政废乱。夫人元氏召诸将立田怀谏为副大使，知军务，时年十一岁。把田季安迁到别的寝室，一个多月后薨逝。召田兴为步射都知兵马使。

八月二十五日，朝廷任命左龙武大将军薛平为郑滑节度使，想要借此控制魏博。皇上与宰相们商议魏博之事，李吉甫建议兴兵讨伐，李绛认为魏博不必用兵，自己就会归顺朝廷。李吉甫竭力陈述不可不用兵的理由，皇上说：“朕的意思也是这样。”李绛说：“臣私底下观察两河藩镇之中，那些最飞扬跋扈的节度使，都把兵权分散给诸将，而不是集中在一个人，担心他权任太重，乘机图谋自己。诸将势均力敌，谁也制服不了谁，如果想要联合其他人，则众心不同，阴谋必定泄露；单独发动兵变，则兵少力微，势必不成。加上悬赏很高，刑诛又很严峻，所以诸将互相顾忌，不敢先发，节度使们都认为这是好办法。但是，在臣看来，如果主帅严明，能控制诸将的命门，那大略还能巩固局面。如今田怀谏只是一个乳臭小子，不能自己做主，军府大权必须有所归属，诸将厚薄不均，怨怒必起，互相不服，那么，之前分散兵权之策，正足以成为今日祸乱之阶。田氏不被屠杀，就要成为俘囚了，不需要麻烦朝廷出兵！魏博如果有列将自起代任主帅，邻道其他节度使最厌恶的，莫过于此。他如果不倚靠朝廷的援助以自存，则立即被邻道所粉碎。所以，臣认为不必用兵，坐等魏博归顺就可以了。但愿陛下按兵养威，严敕诸道选练士马，等待诏令。而且故意让魏博知道消息，如此不过数月，魏博军中必有自效于朝廷的人。到那时候，惟在朝廷应对敏速，抓住机会，不惜爵禄赏赐其人，让两河籓镇听闻，担心他们自己麾下有人效仿以取朝廷之赏，必定都心怀恐惧，争相表现恭顺。此就是不战而屈人兵的办法。”皇上说：“善！。”

又一天，李吉甫再次在延英典上盛陈用兵之利，并且说粮草金帛都已有备。皇上回头问李绛，李绛说：“兵不可轻动。前年征讨恒州，四面发兵二十万，又发两神策兵从京师奔赴战场，天下骚动，所费七百余万缗，最终无功而返，为天下所耻笑。如今疮痍未复，人们都害怕战争，如果又以敕命驱使，臣恐怕不仅无功，或许还会生出其他变故。何况魏博不必用兵，形势很明白，希望陛下不要再怀疑。”皇上挺身拍案说：“朕不用兵，已经决定了。”李绛说：“陛下虽然这么说，恐怕退朝之后，又有荧惑圣听的人。”皇上正色厉声曰：“朕志已决，谁能蛊惑！”李绛于是拜贺说：“这是社稷之福啊。”

既而田怀谏幼弱，军政都由家僮蒋士则裁决，多次以自己爱憎撤换诸将，众将都愤怒。朝廷诏命久未送达，军中不安。田兴早上进入军府，士卒数千人大声鼓噪，围着田兴下拜，请求他担任留后。田兴惊骇，仆倒在地上，众人不肯散去。过了很久，田兴知道无法摆脱，于是对众人说：“你们肯听我一句话吗！”都说：“惟命是从！”田兴说：“不要伤害副大使，遵守朝廷法令，申报军民户口，请朝廷任命官吏，那就可以。”都说：“诺。”田兴于是杀蒋士则等十余人，把田怀谏迁到军府外居住。

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三十九

唐纪五十五

公元812年10月——816年

共4年3个月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

1、

冬，十月十日，魏博监军向朝廷报告，皇上亟召宰相，对李绛说：“卿对魏博事态发展的预测，丝毫不差！”李吉甫建议派宦官宣慰，以观其变，李绛说：“不可！如今田兴奉其土地兵众，坐待诏命，不乘此机会推心置腹抚慰，结以大恩，而是等敕使到了那里，将士们上表请愿来为他请求节度使节钺，然后再给他，那是恩出于群下，不是出于皇上了，将士为重，朝廷为轻，他的感戴之心也非今日之比。机会一失，悔之无及！”

李吉甫素一向与枢密使梁守谦相结，梁守谦也为他说话，对皇上说：“按惯例，都是派钦差宦官前往宣慰，如今唯独魏博没有，恐怕他们更不明白朝廷的态度。”皇上竟派宦官张忠顺前往魏博宣慰，想要等他回来再商议。

十月十八日，李绛再次上言：“朝廷恩威得失，在此一举，时机可惜，为什么要抛弃！利害关系非常清楚，希望圣心不要犹疑。计算张忠顺的行程，应该刚刚过了陕县，乞请明天早上即刻降下白麻诏书（翰林学士起草的凡赦书﹑德音﹑立后﹑建储﹑大诛讨及拜免将相等诏书都用白麻纸，因以指重要的诏书）任命田兴为节度使，还来得及。”皇上想要暂且先任命为留后，李绛说：“田兴恭顺如此，如果不拿出特别的恩典，不能让他感激殊常。”皇上听从。

十月十九日，任命田兴为魏博节度使。张忠顺还未回来，制命已经抵达魏州。田兴感恩流涕，士众无不鼓舞。

华杉曰：

这是一个综合博弈，博弈的参与方有朝廷、田兴、魏博士卒、其他临道节度使，李绛把各方利益和心态分析得非常清楚，提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正确战略。但是，朝廷内部还有李绛和李吉甫的博弈，李绛要为国家解决问题，李吉甫呢，则要维护自己的权位。他的意见和李绛不一样，他就要想方设法让皇帝按自己的意见办，因为谁的意见被采纳，谁就更重要，仅此而已。

皇帝呢，第一个回合，已经知道李绛全对，用皇帝的话来说：“卿揣魏博如符契。”像符契一样，严丝合缝，丝毫不差，那么，接下来怎么做，应该听李绛的吧？他还是听了李吉甫的，为什么呢？一方面这次李吉甫拉了梁守谦站台，两个人一起影响皇上；另一方面，这次李吉甫说的只是等钦差宦官回来再说，似乎不是什么大事，而是“看一看再说”。“看一看再说”，总是容易被接受的，人性本来就有拖延的本性，看一看再说，似乎没什么损失，奸臣总是用这一招来阻挡别人的建议被采纳实施。人性还有一个毛病，就是感觉已经得手之后，就想降低出价，皇帝想要先任命田兴为留后，就是这种心态。李绛坚决要求一步到位，所幸在他之前的成功光环影响下，皇帝听了他的，最终做出圆满安排。

尽量压价还是主动抬价，这是两种价值观。压价越低，风险越大；抬价越高，就越能保障成交。你是要节省成本呢，还是要确保收获呢？在魏博这件事上，只是给田兴一个人出价而已，可以引用《孙子兵法》的话：“爱爵禄百金，不仁之至也。”不舍得给官爵和钱财，导致兵祸连结，百姓受苦，那是最大的不仁。

但是，人性的弱点，就是在要钱还是要命的情况下，总是选择要钱，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给人出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