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再无她,远方再无思念
(仅以此文怀念张老太的父母)
张颖同志走了,张老太跟我说,只要自己空闲下来,都会想起最后见她的场景,还有那眼神。很久很久之前,在几次传来张颖同志病危的消息,我就跟张老太说过,对于一个将近到百岁的老人,要时刻做好心理准备。张老太也多次回应:她懂得这个道理,但是张颖同志如果真走了,她就没有妈妈叫了。
初见张颖同志,张颖同志已经处在痴呆到不懂得认人的状态了。所以对于我这个后来加入这个家庭的人来说,估计她是一点认知都没有。那时候的她还可以走路,嘴里不断重复一个人的名字,但是吐字不清。我猜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问了大宝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老年痴呆,害怕忘记一直在照顾自己的小儿子,所以在她还能发出声音的日子里,她努力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发声,哪怕只能重复一个人的名字。
我从小就很少接触老人,故对一个陌生的老同志也没有多大的感情,后来渐而熟悉之后,知道与张颖是老乡,并且两地相隔的距离还很近,内心就自然而然觉得多了些所谓缘分的亲切感。后来有次我回娘家的时候,张老太也张罗了一次看望张颖的兄弟,也就是张老太的舅舅,反正都顺路。后来,更是得知张老太舅舅的女儿竟嫁在我村,成为我哥同学的媳妇,更是觉得人世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是妙不可言。或许,就像许多人口中所说的那样,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对张颖的了解,大部分都源自张老太的表述。一个来自战争时期的老同志,一个资深战场医疗兵,任何的一个故事都是一个传奇,只是在她的子女眼里,只有母亲这个角色,但却因为是职业女性,所以对家庭的付出似乎少了点,故从转述中所树立起来的形象,是一个比较自我的职业女性,孩子对她没有多大的依赖性。而我对张颖的记忆,更多的是看身边的人对她的照顾。对于一个老年痴呆,日夜颠倒睡眠,到最后瘫痪卧床几年的老人来说,估计很多人都会感到烦躁和厌恶,毕竟已经是一个累赘。俗语说:久病无孝子,但是任何事情都会有特殊的。从我参与到她的世界里的这几年,我无法与她有任何交流,但是我却看到照顾她的儿子媳妇们任劳任怨,偶尔有闲情的时候,喜欢捏捏她的脸,翻身的时候拍拍她的屁股,待她如婴孩一般,即使卧床几年,时刻用药,但是房间没有任何的气味,一切都如当年她还健康的样子,干净整洁清爽。
一个人爱干净,其一生都爱干净,或者说整个家庭都爱干净整洁。我依然记得当年还可以自由行走的她,每次去探望,她总喜欢端坐在她的专属沙发上,夏天是凉席,冬天是棉绒,唯一不会变的就是翘着二郎腿不停地捋她的银发,唯恐一条凌乱的发丝影响她的形象。我暗自佩服这个老女人,哪怕已经处在失禁的状态,家人一哄而散,大多数是男的逃离,而女的则七手八脚整理地忙于整理的时候,她依然镇定自若,神情谈定。那时候的我一脸懵逼,被大宝哥牵着手拉到另外一个地方,事后觉得很欢乐,即使在吃饭的时候发生如此尴尬的场面,等到若干年后,竟成为一种欢乐的回忆。
因为舅做得一手好菜,除了看望张莹同志之外,大家都喜欢往舅家凑。这么些年来,每隔一周,如果张老太还不准备去看张颖,我都会善意提醒下。等到物是人非的今天,每到周末,这个提醒的意识还在,但是却没有那个人最重要的人,忽然间连要前往老舅家的理由似乎都找不到了,内心落空落空的。有些人虽然走了,但是有些人的感情还是在的,张莹走后第一次踏进舅家,一切如旧,只是那个房间再无那个人,问两岁还不太会说话的小妹妹太奶奶去哪里了?小妹妹会习惯性走近房间,发现没人后,出来指着客厅墙上的遗像,她知道太奶奶已经在墙上了,虽然换了一个位置,但是她依然在看着她的子孙后辈们。
缅怀一个逝去的老人,最应该的就是让自己活得更好,让大家的关系变得更加团结融洽。当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有亲疏远近的区别,这个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心系家族,彼此照应,让这个大家庭变得更好,是晚辈们应该做到的。古语有话:祖先照应,也是照应心地善良,大公无私,公平公正的后人;祖先照应,也是照应和和睦睦,团结一致,互相帮助的后人。
橘红烟斗(转张老太文)
父亲是南下干部,南下之前有过一段婚姻,并与已离开人世的前妻育有一儿,因为当兵打仗,儿子寄养在亲戚家。父亲的这段过往,在我们兄妹眼里那是父亲的前世,而与母亲结婚,在化州落地生根,培养我们长大成人,并终老,就是父亲的今生。
与其说是父亲娶了母亲,倒不如说是母亲娶了父亲,这是很多南下干部的命运。因为父亲是二婚,母亲是初婚,或者是父亲一开始隐藏起我们远在昌平的兄长而对母亲有所亏欠,父亲很是照顾母亲的娘家人,家里的闲钱都资助母亲的兄弟姐妹去了。在我年幼的岁月里,我只知道母亲这边有很多称谓的亲戚,而父亲这边,除了我们,其他什么都没有。等到我们兄妹五人都读小学以上了,家里的经济也宽裕了很多,我也陆续知道一些父亲昌平老家的事情,虽然是郊区,但是首都的郊区,瞬间就觉得父亲高大上了很多。某日,无意听到父亲跟母亲谈话,具体不记得说了什么话,大意就是当下经济宽松了,母亲的娘家的弟妹们也成家立业了,现在要反馈一些回昌平了。母亲虽然强势,但也是知识分子,默许了父亲的打算。这一段对话,一直深藏在我的脑海里,因为我看到一个漂泊他乡的游子对故乡的思念,对亲人的亏欠,虽然是商量的口吻,但是饱含卑微。
自那次对话之后,父亲开朗了很多,笑容总挂在脸上。每逢橘红成熟的季节,父亲总会叫我在农场的橘红树里找大大的橘红,然后放在煤炉上烘干,按成方形,自己很用心地制作烟斗,空闲的时间一边在捣鼓,一边笑着跟围在旁边看热闹的我们聊昌平的人和事,聊到小时候的他,聊到了过继给没有儿子的叔叔当儿子,聊到了为什么走上当兵的路,聊到了怎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说起往事,有时候笑,有时候很严肃,有时候眼圈泛红。于我而言,那时候的我正值花季,听着父亲诉说往事,内心无比痛惜父亲悲惨的童年,感叹父亲一路走来的艰难,可怜父亲对昌平亲人的一直以来的亏欠。那时候父亲在农场位高权重,大可不必自己雕刻便可取得橘红烟斗,但是父亲却选择亲自制作,那雕刻的过程满怀着对远方亲人的爱意。
第一次邮寄橘红烟斗上北京是70年代中期,第一次进京的是五个做工不算精致的烟斗,还有一些化州的特产。不久之后便收到昌平老家的回信,信中甚是赞赏橘红烟斗,深得老烟枪们的喜欢。看着捧着回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父亲,激动到不知所措的样子,至今在脑海里抹不去。对于父亲来说,离开昌平这么多年后,第一次用书信与老家亲人联系,算是破冰之旅吧。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自那以后,在日常的生活中,父亲总会不自觉地想到昌平老家的亲人,比如说临到中秋节前,总会找到一些质量杠杠的月饼邮寄到昌平。恢复一年多的书信往来之后,昌平同父异母的兄长在父亲的邀请下,来到了化州,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按当下的情况,估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毕竟母亲还是小气量,即使兄长已经到了结婚年龄,母亲依然不给好脸色他看,用高度警惕的态度对待他。兄长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和谐,我们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好像对兄长示好就有愧于母亲,但是如果不示好,好像又不是应该有的待客之道。终究,我们还是没有将兄长当一家人,兄长估计在这个家庭也看不到什么温情,而且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自立,何必为了亲情而拘泥在这个小地方。
兄长离开不久之后,北京来了南下干部可以回老家的政策,初听到这个消息,一家人都处在极度的兴奋当中,一家人所有的棉裤各做了两套,准备举家迁徙。可是等到父亲从昌平回来,然后告知政策只允许带妻子和一个孩子回去的政策,全家人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最终的结果是,我们兄妹几人都愿意将机会留给最小的弟弟,但是母亲不忍丢弃我们四个大的在化州,终究放弃了回昌平的机会。在父亲余下的岁月里,一直都对此次选择遗憾不已。父亲病重之后,口述了自己的自传,我们整理出来之后,人人手持一本,里面都是父亲南下之前发生的事情居多,没有任何在化州工作和生活的印记,透过文字,终究还能深深感觉到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落叶归根。父亲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每到清明节扫墓的时候,总能感觉父亲的孤独,总会想起父亲不要断了昌平亲人联系的遗言,总记得父亲每每看到我找到大而好的橘红的笑脸,总梦回父亲亲力亲为制作橘红烟斗的情形。
你说,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也成为了爷爷奶奶辈,昌平那些老烟枪们估计都离开了,还有多少人记得在盛产橘红的南方小城化州有昌平的血脉,有一位名字叫做张忠佐的亲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