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黄埔的福随

福随从嵯峨山回来没几天，学校就复课了，再没多久，七七事变爆发，国共全面合作，关中乃至全国掀起了抗战的高潮。

福随不想继续读高中了，要去从军，家里自然不同意。

拖了一年，福随说要去西安城考学，家里同意了，但又怕他报考军校，便动员我太祖父，由福随家出食宿交通，安排让我祖父福生陪着一起去考。他们想，福生年龄小，不符合报考军校的条件。

当时是1938年，黄埔军校第七分校在长安开招，福随和祖父一心奔着这个去的，至于年龄他们可以造假。

放榜出来，福随成绩合格，福生因为本身知识学的就少，没通过。

祖父自己一人回了渠湾。一年后，福随黄埔毕业，被分配到了山西孙殿英的一个团级部队做后勤，在那里，他偶遇在八路军的福源，告诉了他母亲去世的消息。

再后来，抗战进入了艰难的阶段，1943年以后，福随也失去了音信，家里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曾想，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初，却又收到他从绥远寄来的书信，说他已经成为国军傅作义将军部队里的上尉军需官了。

渠湾的人再一次见到福随，是解放后1950年的夏天，他再一次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地归来，身后跟着两个政府工作人员。

福随说他自己是国军起义有功人员，但是，政府人员交待村里的管事说，他历史复杂，当过汉奸，是国民党被俘释放人员。

原来，1943年，福随所在的部队随着长官孙殿英一起投了日本人，两年后，日本人战败了，福随所在的那部分，被国军傅作义的部下进行了收编，他依旧做着他的后勤军需官。

北平和谈之前，他被长官派往天津采办，在那里，他被攻城的共产党军队俘虏，而他所在的部队，后来参与了北平的和平起义。

所以，他坚持自己也应该算起义人士。

为了这个，接收起义部队的共产党组织，专门派人调查他的历史，结果一挖，又挖出他当伪军的经历，不止如此，在当伪军期间，还查出他居然还和一个日本女人，有过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

据他说，那个女的是个随军护士，父亲在中国战场被打死了，家里也没有了别人，无依无靠。日本投降后，他出于同情和那个女人做了几个月露水夫妻，后来，那个女人还是被遣返回国了。

他最终也被遣返回乡。

这个时候的福随，已经30出头，不管怎样总算是活着回来了，家里人还是欢天喜地的开始张罗着为他成亲，但是，他家先前经济条件好，虽然这时财产被分了，地也被征了，也几乎家徒四壁，但因为历史，他家里最终还是被评为富农出身，属于地富反坏右之列，在那个在年代，谁家敢把女子许配给他？

最后，几经折腾，他娶了一个被离婚的地主家的女子。这个女人的前夫，是当时区政府的领导，领导家解放前也是有钱人，她和领导家属于指腹为婚。解放前，领导参加革命在当地做地下工作，两人的婚姻曾经对领导的身份还是个掩护。解放了，她却被领导嫌弃，家庭出身不好会拖累进步，领导就以父母包办、感情不和为由，把她给休了。

不管怎样，福随好歹算是解决了婚姻，接下来福随想找个工作。福随有文化，但他的历史让他在找事做的路上四处碰壁。最后，是我祖父帮助了他，那时的祖父已经是渠湾所在乡中心学校的校长，托关系疏通，招聘福随在学校当了老师。

福随的命运安稳了两三年，转眼到了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当时的县委专门召集教育行业的知识分子给政府提意见。

据祖父说，因为福随的历史问题，他一直提醒他谨言慎行，所以运动前期他平安无事。

事情出在后来。政府看收集不到什么意见，那个寒假，就把这些教师，尤其是旧政府遗留的工作人员和历史有问题的人员，集中接到了县里的中学，每个人好吃好喝的被招待着，就一条，不提交书面意见不许回家。

福随终于没有忍住，开始思考和书写。据后来的材料显示，他写了很多批评的意见，比如，谁说什么国民党税多，共产党税也不少，又说什么共产党劳民伤财……等等一堆，后来都被定性为反党的言论。

祖父说，征集完意见的某一个早晨，天气阴冷，所有的教师列队集合在那所中学的操场中间，周围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公安干警。紧接着，大喇叭里喊道，点到姓名的人朝右跨一步。

祖父说，那个时候他意识到要抓人了，他第一时间也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在他向右跨出那一步时几乎栽到，冷静了一下才发现，真正被五花大绑的是原地不动的那些人。

他说，那一刻，感觉自己从死亡的边缘逃回。

自然，福随在被绑的人里。除了那些言论，他不干净的经历更坐实了他反革命的本质，他被押解去了南山采石场砸石头，一砸就砸了十几年，只到他把自己砸成了肺出血、咳血，然后被看押治疗，然后又继续关押。

20多年后，80年代初了吧，全国右派被摘帽平反，福随也被洗脱了罪名，第三次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这一回，他因为病痨，仿佛脱了几层人皮，瘦的不成人形。

政府后来经过复查，也承认了他起义人员的身份，因为年龄大了身体不好，他没有再被恢复工作，按起义离休人员，给他补发了工资，恢复了待遇。

也是因为身体原因，福随被教育工会安排在当地的温泉疗养院去休养。就在去疗养的第二天，他那个苦命的媳妇，因为给他送饭横穿马路被一辆过路的军车撞飞，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福随唯一的孩子在安葬了母亲之后，拿着父亲补发的工资开始在外面做生意。后来，他成为村里最早靠做生意富起来并最终走向城市的人。

福随的病一直没好，也再未续弦。在我祖父去世前几年，福随先走了。听说他的孩子在城里给他和他的夫人买了墓地，村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合葬在了哪里。我猜，这是那个孩子想让他父母远离这个伤心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