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的六段往事

    今天阅读了袁枚的《祭妹文》。这篇文章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欧阳修的《泷冈阡表》并称为中国三大祭文，也是散文中的精绝之作。兄妹之间深切的情感注入笔端，取景叙事，追忆旧人。

    缅怀从幼时、少年到成年的兄妹感情，作者只选取了三个场景，精心而又自然。第一件是两人幼年一齐抓蟋蟀、葬蟋蟀的事。“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其僵，同临其穴。”夏天我捕捉蟋蟀，小妹跟随其后，捋起袖子，伸出小胳膊过来帮忙；到了深冬蟋蟀死了，兄妹抹着眼泪悲凄伤情，又一同挖坑埋葬它们。短短十八个字，那种天真憨态，纯真无邪的童年，喜悦与哀伤，跃然纸上，所谓言简而意深，说的就是这种吧。

    第二件是九岁的哥哥在书房休憩，妹妹头顶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一身单衣，两人一起朗读《缁衣》，进门的先生听到琅琅书声，不禁莞尔一笑，啧啧赞许。《缁衣》这首诗是诗经中描写妻子挚爱丈夫的无微不至体贴之情。这里是一处伏笔，从小受到美好爱情熏陶的三妹，殊不知成年后的感情生活却是如此悲哀，作为兄长自然痛之又痛了。

    第三件是弱冠的哥哥第一次离家远行，妹妹牵着他的衣裳悲恸哭泣；直到三年后哥哥进士及第，衣锦还乡，妹妹扶案而出，相视而笑。三年的痛苦和思念，只化作这一缕轻柔羞涩的微笑而已。

    在浩瀚的情感浪潮中，轻轻地摘取了这三朵与众不同的浪花，犹如三个人，一个烂漫，一个向往、一个深情，她们一同蹦跳地、婷婷地、安静地站在你的面前，叫你怎么能舍弃？怎么能不怀念？恨只恨自己未尝将此等珍贵的瞬间多多记录一些，就算时光倒流，儿时再来，也找不到这样的印证了。

    再往近处，哥哥从妹妹去世前几年中又剪辑了三段往事。

    自妹妹回娘家，帮助嫂子操持家务，照料老人，给在外的哥哥减轻了许多牵挂。

    前些年哥哥生病，妹妹整夜打听探望，待哥哥稍有好转而卧床，又过来陪伴讲述笑话野史解闷。

    妹妹自己生病后，担心哥哥牵挂，一直拦着不让哥哥知道病情；直到垂危时母亲问‘盼兄归否？’这才勉强答应‘好’。哥哥头一日梦到与妹妹诀别，于是飞舟渡江赶回家，终是晚了，未能见到妹妹最后一面，妹妹忍受临死的痛苦等待哥哥，而死未瞑目。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所有的叙述，都是生活琐事片断，虽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哥哥一天都未能忘记，想必妹妹也是。这些个琐事，积压在胸中，想起来就觉得悲伤凄绝，如大石压心一般，又像照片影像一一陈现，可一旦去收拾记忆，却又无法集中思绪，难以自拔。

    情到深处自然而浓烈。悔恨、遗憾、怜惜、自叹、悲怆、凄戚……无处不在。

    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呜呼！从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邪？

    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

    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

    人间悲苦痛厄，无外乎生离死别。告别的哭声，有为逝去之人感伤的，有为自己而恸哭的，还有为世人而泣涕的，袁枚这篇祭文，真真切切，悲从中来，痛苦压抑克制有如梗刺在喉，欲哭无泪。

    铁凝曾说过：“好的文章不但会使读者感受和共情，还会引领我们发现我们没有能力发现和表述的‘一切陌生的熟悉’。正如有捷克画家科普卡告诫自己的那样：‘如果人们在去画展的路上能看到更好的树，我画树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来袁枚的这篇文章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