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园辞——诸葛兄弟的生离与死别
东吴嘉禾三年(公元234年),秋节至,河汉清浅,繁星璀璨,正是夜微寒。
年迈的士人遥望苍穹,眸中之光,静若古井;心海之内,却是波澜暗生。
人说,万千星海之中,每一颗星子,都是一个灵魂的象征;而这银汉浩瀚,又像不像,天下三分,风云变幻?
凝眸细观,看那些灿烂光点,尽皆是,一明一灭;但仔细一辨,却能发现,有万千个闪烁,就有万千般光华;看,那一点,灼灼而燃;再若,那一颗,喷薄而发……
而某一角的某一处啊,星子虽不起眼,但其光泽,却是柔如璞玉,温若瑾瑜——可不正像是他本人?
江东子弟多才俊,而他,这个自北而来的异乡客,虽说已落脚吴地多年,却始终是比不上许多同僚们:前有周郎赤壁,后有陆弟夷陵;更有虎臣武勇,名士云集;相比之下,虽说也有人,识得他“诸葛瑾”之名,但若是一问,他到底有何建树呢?
这就有些不太好说清了。
想及如此,他微微闭目,唇际边却勾起一个纯出自然的微笑。
己心之苦,若有一人能解,便已足;又何必要求世人全懂呢。
何况,明他用心之人,远不止一者:有君死生不相负,有友同朝意相护,更有一人,远在天涯,却是两心若星辰,通明不需话……
——早在许久之前,已是如此。
……
许多年前的夜,亦是这般寒。
乱世烽烟起,尘嚣滚滚来;战火摧残了无数人的家园,原为世族的诸葛家,也在狼烟之中,七零八落,四分五裂。
少年丧父,后复丧母,只余他与幼弟幼妹,孤苦伶仃;所幸叔父慈和,愿意照料自家弟妹成人。
但已是少年的他,却有着自己的打算。
他心知,自己与两个幼弟不同,并非必须要靠长辈抚养,而不能独自找出一条活路;他亦知,长辈家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负担,自己虽不是什么天纵之才,但却丢不掉那一份不可失的风骨;他更知,乱世之内,沧海浮沉,有危险,却也有着机缘——若不入海一探,又如何真正可知,暗礁在此,骊珠在彼?
己身此去,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诸葛家的命脉延续,以及——
少年人的脚步猛然顿住了——许是心里正想着那人,他发现自己的脚步,居然不由自主,朝着那间屋子的方向走去。
……骨肉至亲,谁又真正舍得别离?
他的身子,因为那满心不舍与不愿,愈加猛烈地颤抖起来。
但愈是如此,他却愈是强迫自己,转身,转身。
——此一去,更是为了这世间无二的亲人啊。
虽说,自己实在是很想,再细细看一看,那双眼,那张脸;但现下已是深夜,吵醒小孩子睡觉,既耽误长身体,也很可能会闹得他走不成了。
罢了罢了,还是悄悄离去算了。
他好容易才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朝夜中昏暗的厅室行去;可便在这一瞬间,脚下忽然一个踉跄,猛地全身重心就是一个不稳当。
“这是什——”
他真不记得,叔父家里什么时候,居然有这般滑溜溜的东西;他只不过不小心轻轻一脚踏了上去,这莫名其妙的东西,居然滑得他跌了个驴滚,险些就摔断了脖子;幸亏他反应够快,慌忙以手撑地借力,不过这手掌一触下去嘛——
“啊——?!这又是什么…….哇?!!”
痛痛痛痛痛……人常说十指连心,这忽然就手指被什么钝物,给猛地一顿好夹,着实是一般人承受不起的难忍;但若是一般人被夹了手也罢了,偏生他现在正要靠手来保持平衡,这手一吃痛,当真又是一轮折腾;慌乱中,他自己也不知怎地,头就向前猛地一磕,哪知居然又——
“砰!!!!”
好大一声钝响,毕竟是额头撞上了木头;这一磕,当真把他给磕得晕头转向,一时半会头脑一片空白,连痛感都几近麻木了;此时此刻,他心下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要怎么摆脱这堆破玩意?!
温文如他,这会儿都心急起来了——往日里,他从不嫉妒那孩子,智谋十倍于他;但此时,若他能有那孩子的才智——
“咦……兄长?!!!!”
夜色寒而幽深,独有一团烛火,悄然亮起,渐行渐近。
伴烛火响起的,是一个尚有些稚嫩,但已是清越非凡的声音;在微光中渐渐明晰的,是一张尚且年幼,却已是清秀无双的童颜。
“好夜深了,你怎么…….诶?!”
烛光所及之处,恰巧照亮了地板上,那一堆整惨了他的物事——居然是一堆木头雕成的、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他虽依旧是痛楚难当,也忍不住为那些东西的奇巧而惊讶。
“这…….这都是些什么?”
“诶……..?”
那面颊轻软如梨花的男孩儿,如星子般的眸中,有一道亮光,蓦然一晃而过。
“这些啊,是我白日之中,闲着无事时,随手摆弄的些个机巧儿……我琢磨着吧,小可捕鼠,大可防贼,但是,但是还没全做成呢,就…….”
却不成想没抓着老鼠,倒先坑着自家的一头驴了……
事已如此,他除了认栽还能咋地?
“.……亮真不是成心要折磨兄长的……..”
男童幼嫩而清灵的嗓音中,蓄满了纯挚的歉意;他本就是离人难舍,一听见弟弟如此真诚,心下更忍不住为之动容。
“别别别,阿亮你莫要如此,”他赶忙柔声相慰,仿佛生怕那颗莹润剔透的心,会一崩而碎,“你有这般聪明才智,是为兄之——诶哟痛…….”
“呀……兄长您忍忍,让我瞧瞧…….嗯这个夹子,要这样拆…….啊哟,你手莫要太绷着……”
当真是好大一顿折磨。
——时隔多年,他已记不清晰,当年那个小娃娃,那时前前后后忙活了多久;可一那时的场景,当年之人,却犹似,正在身前。
……
“如此应该是好了吧?”
幽深长夜中,那个清俊可人的男孩伸出小手,擦了擦额头上的一团汗。
“待到天明时,兄长可去街上取点儿药,大约就……会好的。”
他是何等心细之人,那纯稚的声音才一入耳,他立马就听出了,那个慧心玲珑的小人儿,情绪中有些许细微的波澜。
“阿亮,”他却先不正面相问,“夜已经好深了,叔父和阿均大约已经睡沉了,你怎么倒还醒着?”
身量尚小的男孩儿,却是神色黯然,低头不相与答;他凑近了些许,伸手轻轻抚摸那头乌鸦鸦的软发,一面在心下暗叹:年纪尚幼,已是如此清秀;长大之后,更决计是非凡的姿容。
只可惜……
“小孩子家,这么晚了不睡觉,来日可是会长不高的哦。”
只可惜,他却不能亲眼看着这幼嫩新芽,如何一日日,长成风中挺立之劲松。
闻言,那面容清隽的男孩抬起了头——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其眼神之中,却已有着惊人的清光,仿若雪峰之巅,寒风吹彻;却有莲华,绽然而开。
这该是何等的睿智之思,这该是何等的沉稳之性,这该是何等的宁静之心,才能捧出这胜似霜华的明眸啊。
“兄长既然问起,弟自然不该隐瞒。”
霜华玉露般的男孩单刀直入,尚且稚嫩的话音,亦掩不住几分霜锋般的犀利。
“其实,这几日来,兄长的神色,与往日颇不相同;与叔父说话,也是分外郑重;可对着我与阿均,却似乎有点过分垂爱了……我心下暗自揣测,兄长大概想要独自离家吧?本以为不过妄想而已,不想居然真的…….”
他心下又是一震——少时已如此明察秋毫,待更年长些,岂不更是天机洞明?
“——你看出来了啊。”
震撼与伤感,犹在其次;此时他眼波微转,却是在思量——该怎么样与弟弟说清,他此番不告而别?
尚且年幼的弟弟,是否会对他,无限怨怪?
“阿亮…….”
他想先顺势,抚摸一下男孩的发;可偏生,却又因痛而顿住。
却不知这痛,是手上伤,还是心上伤。
“其实我…….”
“兄长。”
先前,是他作势要爱抚弟弟;现下,却是弟弟伸出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
“阿亮知道,亲者伤离别;但最伤者,却还是在离人己身。”
那霜华般的眼神,虽有着冰雪般的睿智犀利,更深之处,却蕴着莲蕊之心的脉脉温情。
“兄长决意离开叔父家,是因为兄长正值奋发之年,不愿当仓中硕鼠,拖累亲人;而兄长不与弟和阿均相别,是因为……兄长此去,远隔千里之遥,担心阿亮年幼,为你…….伤神。”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
“——兄长会在江东落脚的。徐州动乱,北地日日不安,若能南下避乱,实是良策;更何况,江东才俊辈出,定有异人起家,无论竞学、仕进……都是适合兄长的所在。”
“这……?!”
本是随口一问,不料这一问,却让他心头,一震再震——此刻已近乎料事如神,若当来日,他的弟弟,将会是何等惊世卓绝?
功成千秋名,亦或青史万代传?
是该骄傲?还是…….?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若要攀登绝顶,必然要付出无可估量的代价——这一点,他可比任何人都明晰。
——此一离别,相见日短;既然如此,尽管阿亮还年幼,可有些话,已是不得不说了。
“我虽然比你要年长些,但从小,我就是家里最没用的大哥:文不能惊绝万众,武更是一塌糊涂……”
他复伸出手,轻轻从那梨花般软和的小脸上抚过;温润若瑾瑜的眸中,透着无限的爱怜之色。
“但我的二弟——日后必定才学胜我百倍,功业胜我千倍,青史有载,万民相传…….纵使为兄活不到那样遥远的岁月,为兄也在此刻,发自内心,引你为荣。”
他凝视着弟弟,那男孩儿也定定地凝视着他;他的指尖从弟弟的清秀面庞上滑落,却又若杨枝,若青柳,轻轻搭在了男孩的肩头,温雅如璧的眸中,神色却是分外郑重。
“——但此一别去,为兄不仅是为了分叔父之负担,为了诸葛家的命脉延续,更也是为了……为了为兄的好弟弟们,为了阿亮啊。”
终于提及如此,他心下忍不住又是一颤,一酸,喉音险些还要哽咽出来——然而他克制住自己,继续平静地往下说开。
“经史载理,道德修身;纵横兴道,兵法修列……书中有万般学不尽的好,为兄即便远走,也会努力不输给勤学的二弟。”
他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几乎一字一顿;而那珠玉般的话音,却是愈发清晰。
“然,能致于学是好,能寓学于业,更是好上加好;但是…….社稷功业之外,还有另一事,需要慎之又慎。”
“——是何?”
“——人心。”
简简单单两个字。
“世道纵横,人海浮沉;这其中,君心、臣心;敌心、友心;他心、己心……都是万种人心。”那瑾瑜似的目光中,终于透出了玉璧的棱角来,“然而,只观书卷,却不足以解得;为兄此去,正是要以身一试,世间情义,世道人心,从何解,如何解——”
——然后再将其中之秘,尽数说与你知;在你身后提点那些看不清晰的,阴锋暗箭;为你照亮那些暗处从生的,险路崎岖。
尚且幼小的男孩点了点头,复又站直了身躯——恰若寒风拂松而不折。
“明白了,弟不知如何言表,唯有以‘谢’之一字。”
男童那如冰似雪的玲珑眼神中,居然仿佛燃起了丛丛星火,恰与其盏中烛光,相辉相映。
“兄长,此去跋涉,一切小心——阿亮会替兄长照顾叔父,照顾姐姐们,照顾阿均——”
男孩的话尚未说完,他却先拍了拍,那尚有些单薄的肩头。
“比起这些,最要紧的,是阿亮你——你要先照顾好‘你自己’。”
温润如他,此刻却毫不犹豫截断了弟弟的话语——显然,这说得才是他心头第一忧虑的事情。
“为兄毫不怀疑,你能把一切都料理妥当;但人若能将外事,料理得无懈可击,却往往无暇顾及,己身内事——你千万莫要操坏了心,更莫要伤坏了身,清楚了没有??”
“唔…….”
看见弟弟眼神略有闪烁,言辞也不直接下定,他索性也一不做二不休;虽然身上痛楚依旧,但他勉力爬起身来,直接就往屋外走。
“诶,兄长!!!”
到底还是个小孩儿家,一见长兄如此,怎不会以为他在动气;他步已入小园,身已立于穹下;一回眸,恰见那纯稚幼童,提灯照夜,目光如雪。
“嗯。”
他回过身来。
“方才兄长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兄长,你莫不是担心,弟会在你跟前说一套,背后再来另一套?”
他以为自己的激将法成了,可他那智计无双的弟弟,又怎会不知他的苦心。
“兄长,你要是不信,阿亮就和你…….拉勾?”
稚嫩的男童居然先伸出一只空着的手,手指轻曲,等候着他的勾拉。
“说到拉勾啊……想来,还是兄长过去哄弟用过的呢?”
现下轮到弟请兄长,总不能不答应了吧?
他当然不会如此不识趣,自然凑近前去,蹲下身,伸出手——你之一勾搭我之一勾,恰似弟之心,紧系兄之心。
若当来日,身在千里之遥,心念咫尺之间;愿两心始终相信,彼此无有相欺。
作证此刻者,唯寒园夜色,天上繁星。
他勾着弟弟的指头,弟弟也勾着他的指头,彼此居然都久久不愿松开。
但终究,还是会有松开的时刻。
“如此一来,兄长,你总该信了吧?”
按说确实是应该信了——可他却不知何故,隐隐觉得哪儿不安。
“但毕竟我还是看不见你啊…….”他有些自言自语般的轻言道,“再说了,你这么聪明,就是在我跟前,我只怕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偷偷摸摸又放任了心意——”
“怎会呢,兄长去后,阿亮会多多致书兄长,所谓‘见字如面’也,”稚嫩的男童倒是说得沉静,“万一阿亮不小心违了兄长的嘱咐,嗯——”
男孩忽然仰起头,望苍穹之上,星点万千——他亦望向长空,却见银汉之中,光点无穷。
“娘亲还在的时候说过,天上每一颗星子,是一个人的印证,”尚且年幼的男童,眸中已然透着如水般的宁和,“若有一日,弟不小心违背了兄长的嘱托——就让天上星光,再和兄长重拉一勾,好不好?”
“你呀,真是能说话……”
拿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为托,岂不就等于表明了必定做到?
这回他总算可以安心了。安心辞别这夜中寒园,安心从亲人身边,离去。
……..
数千般风雨若云烟,数十载经年成晃然。
相辞数年后,终久见君容;再相见时,果然如他所料,他的弟弟长成了丰神俊朗的青年人,赤壁一役,若无他弟弟舌战群儒,终究难拒奸雄于天堑;入两川、定西蜀,白帝托孤,重整季汉,他弟弟以一人之力,架起了一个风雨中欲倾的国度,保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功绩,千载谁堪伯仲间?
虽然,自从兄去后,相逢不言亲;但弟每致书至,见字如知音——吴蜀两国,联盟过,亦背弃过;可他与他的二弟,却将一切亲情,尽数付入家书字里,彼此心间。
如今,他又在星穹之下,夜幕之中。长夜寂寥,园中微寒。
两身,远隔天涯;却是两心若星辰,通明不需话。
但得弟如此,兄复何求;他正如此想着,心下,却猛然一阵悸动。
他忍不住睁开了双眸——却见昏暗夜中,有一大星,其光有角,自中天陡然而落。
“娘亲还在的时候说过,天上每一颗星子,是一个人的印证,”犹记得,那尚且年幼的男童,昔日曾与他如此言说,“若有一日,弟不小心违背了兄长的嘱托——就让天上星光,再和兄长重拉一勾,好不好?”
经年的记忆猛然被翻动,心念电转,顷刻间,年迈的士人已明了一切。
有浑浊而晶莹的老泪,夺眶而出;可他业已苍老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遥遥望空,勾拉而去。
旧日时光,可否为人勾住?
然,星芒落于指尖,终只能——
碎裂。
季汉建兴十二年(公元234年)八月,杰出军事家、政治家,丞相诸葛亮,鞠躬尽瘁,夜卒于五丈原。
河汉犹清浅,繁星犹璀璨;一旦将星落,万古夜常寒。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