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庄周晓梦(5)
翌日,是省作协的老师授课,据说这三位是花钱请来的,而且价格不菲。
授课还没开始呢,倪秋找到我,神神秘秘地说:“一会儿省作协老师讲完课之后,你提几个问题,象征性地提一两个就行,这是应该有的互动环节,电视台一会儿来录像。”
“哦,我确实有很多问题要问呢。”
“我这有两个问题,你记一下,一会儿就按这个问。”倪秋语气很严肃。
“这样好吗?”
“听我的!”
我从倪秋手里接过纸条,上面有两道很简洁明了的小问题:第一题,小说创作中,第三人称是最灵活的,第二人称是最受限制的,有什么技巧,可以在使用第二人称的时候也能灵活自如?第二题,在主流文学创作的背景下,作家们常常将美好的、高尚的东西展示给人们。但是在写作过程中,又往往避不开一些丑陋的事物,怎样将丑陋的事物写进文学作品中?
我眼前一亮,这不是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教材中的知识点吗?省作协老师就是这样本本主义吗?或许是这两道问题有现成的答案吧,不至于当众出乖露丑,毕竟还现场录像呢!而且,这样两道题目,对于这些文学爱好者来说,实在显得深奥无比,完全可以蒙混过关的。刚才倪秋递给自己纸条的时候,眼神里还残留着疑惑和敬仰之情,显然,他是被蒙住了。
开始授课了,台上一排坐着六个人,省作协的三位,刘明、李德全分别坐在两边陪着。挨着刘明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儿,是个陌生的面孔,从未听倪秋提起过。倪秋站在边上主持。
第一个发言的是坐在中间的一个女子,留着齐耳短发,穿一身浅紫色衣裤。说话声音很低,可能是要保持身份,便不能放开音量,下边的听众听得就很累。好在讲的时间不长,先做了些自我介绍,原来是省人事厅某处处长。只这一句,下边就一阵长吁短叹,怪不得坐在中间,刘明对她殷勤有礼呢,身份这么高的!接着又说了一下自己的创作历程和作品。本以为她会讲点创作方面的知识,没想到她只说了这么多。人们刚翻开笔记本,认为她可能要说点儿实用的了,没想到她却收尾了。听众们又是一阵唏嘘短叹。
接着发言的是另一个女子,年龄差不多,却显得比上一个朝气许多。淡粉色T恤衫,紧贴着身体,于是起起伏伏的便完全展露了。下身却是一件宽大的休闲长裤,配着一双蓝白运动鞋。圆脸,长发很整齐地扎在后面。是省出版社的一名编辑,笔名叫心雨。她没有讲自己的创作历程及作品,直接讲起了小说创作。这让听众很满意,于是送给她一阵热烈的掌声。这让坐在中间的处长同志感觉有些难堪,脸一阵一阵地发红,有些不自在。
心雨滔滔不绝地讲着,台下的听众认真地记着,屋子里流动着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心雨看听众们这么认真,更来劲儿了,不时加上些肢体语言,绘声绘色。
我先还认真地记录着,突然觉得这些内容眼熟得很,仿佛似曾相识。于是,闭上眼睛静静地回忆了一下,终于记起,原来是我读大学二年级时一本教材里面的内容。我静静地合上了本子,不再记录。
轮到那个男人发言了,男人上穿白衬衫,下着藏蓝色西裤,头发齐齐地背在后面,油光可鉴,很有气势。果然,一介绍,竟是省里某局的副局长。
副局讲话自然气场十足,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可能是多年的职业生涯造就了他这样的习惯。讲话的内容也颇深刻,很有统揽全局的意思,讲着讲着就讲到职场上去了,待发现有点跑题了,又回到文学创作上来。这样讲几句文学创作,又跑到职场上。整场讲话三十分钟,有二十分钟在讲他的职场经,或者也可以称为他的升官之道,十分钟在说有关文学创作,然而又似是非是。
这样,省作协的三位都讲完了,离午饭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开始了互动的环节。
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听省作协的老师讲课,没想到却是这样子!我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就去陪唐柔了。在女人身上得到的灵感,远比听这三位的讲课来得多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把倪秋会前要我提问的事忘了。倪秋有些急了,毕竟自己在主持,这样空场的感觉很不好,便提高声音:“莫名,会前你不是说有问题要向老师们请教的吗?”
“哦,对——”我回过神来,站了起来,极流利地叙述了第一个问题。省作协的老师表示很满意,因为真的有人向他们请教了,便彼此互相谦虚着要对方为眼前这个文学青年给予指导。三个人争执了半天,最后是处长老师做了解答。其实答案我早已了然于胸。现在一个处级的师长对自己给予前进道路上的指导,一定要表现出极度谦虚,甚至卑躬屈膝的样子来才好。可是我在脑子里前思后想了好一阵子,也想不出在这种场合下,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达状态。处长老师已经解答完了,我还在茫然中。她以为我没有听明白,很关切地问:“要不要再讲解一遍?”我觉得必须要表达一下了,但是又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式,索性一拍脑门,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太感谢了,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今天终于得到答案了。”我发现,我在向虚伪的深渊一步一步地滑落。然而,我却止不住,无形中有一股力量在后面推着我。我知道我是被动的,却也为了我的虚伪而感到羞耻。
女处长显得很满意,笑着向旁边的心雨点了点头,表示她很赞赏这个年轻人。为了配合她的喜悦之情,心雨也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问题抓紧问!抓住这次机会,省里的老师们百忙之中来指导我们写作,多不容易啊!大家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倪秋流利地衔接着,为了不冷场,说了很多废话。
我明白倪秋是在提示自己,便准备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没想到却被别人抢了先,提问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声音很尖。我以为倪秋事先也安排了她,但她提完问题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她主动问的,事先并未做任何安排。因为问题是这样的逼真,逼真到与此次笔会毫无干系。女人尖着嗓子说想请教心雨老师一个问题,心雨很客气地向她笑了笑,表示欢迎,并且做出正在认真倾听的样子。见心雨如此郑重其事,提问的女人倒有些紧张了,忐忐忑忑地说出了她的问题:“心雨老师,请问您的裤子是在哪买的?”台下“轰”的爆发了一阵笑声,心雨也笑了,或许她被这个女人的问话逗笑了,或许她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容易回答。笑过,还是很清楚地告诉了女人地址,女人满意地笑着点头,对心雨能给予详细的解答表示感谢。
“这是笔会吗?笔会是这样子吗?这就是倪秋口口声声说的难得的机会吗?难怪现在文坛混乱得让人心寒了,看看现在这些自认为是在搞创作的家伙们吧,哪一个不是在混呢?处长、局长都来搞创作了,不用为人民服务了吗?时间多得是?”我默默地发问,不知道问谁,也不知道谁能给我答案,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三位老师,我还有问题要请教!”
省里来的三位一起笑着点点头,又互相看看,对于这个年轻人的好学,对于他强烈的求知欲表示肯定。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得意,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倪秋正看着我,显然,他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荒唐的事情。
“贾平凹的《废都》里面描写了一头从乡下牵来的奶牛,作家赋予了这头牛以人的思想,它不时要迸发出一些思想的火花。有人说这是贾平凹借鉴国外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一种写法,值得肯定;也有人说这是一大败笔,从小说整体看,牛的描写显得很生硬,很突兀,和整个小说的叙述很难融合。请问三位老师怎么看这个问题?”
我非常沉着冷静地讲述完问题,看了一眼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的倪秋,没做理会,默默地坐下了。台下也安静了许多,他们也都觉得这个问题蛮有趣,想看看省里的作家们有什么独特的看法,便都仰头盯着台上。
显然,这是出乎意料的,台上三位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么一个差头,但是台下那么多人在等着呢,避开不谈是绝不可能了。刘明也意识到了尴尬的气氛,狠狠地瞪了倪秋一眼。
还是副局长久经风雨,短暂的沉默过后先发言了:“这个年轻人的问题提得非常好,贾平凹的《废都》相信每一个文学爱好者都读过,确实是有这么一个问题,可见这个年轻人看书看得很认真,并且懂得思考。读书就要这样子啊,囫囵吞枣地看一遍是没有意义的。你们,包括我,都要向这个小同志学习,多开动脑筋,多思考。这样读书,这书读完之后才属于你。”可能是说得太多了,口渴,便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把茶叶吐在地上。人们以为他要说自己的见解了,没想到,他把茶杯盖上,又说起了一通读书的道理,最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一指旁边的两位:“我先保留意见,请两位女老师先谈一谈!”台下一片唏嘘声,说讲了半天,没一句正经。还有说,你懂什么,这是领导艺术,姜还是老的辣啊!
副局长说完之后,端起茶杯一边品着茶,一边眯着眼睛向两位女作家笑着,为自己的胜利和智慧骄傲。
两位女同志没料到副局会有这一手,她们先还感谢着副局,到底是男同志,有勇气,敢担当。正当她们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着副局的时候,副局一个大转折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她们。生气和鄙夷自然都在内心中进行了,表面还强装微笑着说:“非常感谢x局给我们讲了这么多读书之道,同时,也非常感谢x局把这个为文学爱好者答疑的机会让给我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对副局“高风亮节”的钦佩之情,同时也在飞快地想着对策,最后两个人决定共同承担。因为在这个时候,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战胜眼前的困难。于是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起了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说了很多,很杂,很乱,但是二人配合得蛮默契,尽管扯出去很远,最后还是回到问题上来,搞得大家云山雾罩。
终于到午饭的时间了,倪秋宣布授课结束,他长出了一口气,或许怕我再搞出什么花样来。三个省里来的也都长长出了一口气,走下台的时候,两个女同志一起指向副局,半开玩笑地说:“你们男人就是靠不住!”副局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午饭过后,省里的三个老师走了,带着遗憾走了,可能他们参加过很多次这种活动,只有这次没有挣得满堂红,险些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难住。这在他们的授课生涯中,应该是一次“滑铁卢”了。此时此刻,坐在返程车上的他们,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下午是本地作家交流创作经验及作品,会场不变,一切道具不变,只是台上坐着的换成了刘明、李德全、倪秋,还有那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儿,挨着小老儿是一个看样子三十出头的女人。还是由倪秋主持,我想刘明和李德全应该讲一讲了,不过也无所谓了,也讲不出什么精彩的来,看来这次笔会是毫无意义了。
先发言的是那个女人,原来她就是倪秋经常挂在嘴边的太虚著名女才子林朗。果然与众不同,穿着打扮就很有品味,不似一般女子,只知道浓妆艳抹,搞得妖艳十足,却完全没有了气场。林朗则不然,只施淡妆,衣着也不华丽,很普通的一身银灰色运动装,穿在她身上,却显得高贵无比。原来气场确实有的,我头一次见到这么有气场的女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很对的,她一定是饱读诗书,才会有这样好的自信和气质。难怪倪秋、李德全一帮老家伙都把她看得像女神一样。相信,任何一个男人见了她,都会被她迷住。女人从头到脚仿佛透着一股子魔力,让每一个见了她的男人都着魔。
林朗讲的是现代诗的写法,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用,从理论联系到实际,讲得头头是道。台下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人们在静静地听着,或许更多的是在欣赏着这道美丽的风景。漂亮的女人确实要比风景还能让男人们赏心悦目,林朗就是这样的女人。不少女人也被她这气势震慑,有几分妒忌,更有几分羡慕。不到半个小时,林朗讲完了,刘明第一个带头鼓起掌来,继而,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林朗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在头顶上环绕,清脆悦耳,久久不绝。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朗,她的每一个笑容能让任何一个有知觉的男人醉倒。在她高贵的气质面前,再邪恶的男人也不敢有半点儿龌龊的想法。你只是想去爱她,热烈地爱,无关性欲。
接下来发言的是那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儿。个子不高,即便坐着也能准确地判断出来。模样五十岁上下,很圆很小的脸上戴着一副大号眼镜。透过眼镜,一双小眼睛散发着光芒,特别有神。声音非常洪亮,一字一句都准确地传入听者的耳朵。看着古怪的模样,脾气秉性也一定很古怪。果不其然,发言就不按常规,他没有做自我介绍,没有介绍自己的作品,直接讲起了文学创作,小说、杂文、诗歌都讲了,而且是穿插着联系在一起讲的,初听起来杂乱无章,但是当听进去了,就会恍然大悟。我也深深体会到,写诗歌的可以不会写小说和杂文,写杂文的也可以不会写诗歌和小说,但是,写小说的就必须会写诗歌和杂文。
创作讲完了,又讲起了政治,自然就谈到了腐败,便破口大骂那些腌臜赃官,因为情切,也捎带爆了粗口,不时拍桌子,脸涨得通红。骂完赃官又谈到本市文坛的没落,这极大地引起了我的共鸣。小老儿历数本市文坛的腐朽现象,最后矛头直指本市的作家协会:“太虚之所以没出现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家,没有一部有影响的作品,因为没有人在搞创作,都是在混!在附庸风雅!写了一点豆腐块的东西,就敢称作家!整个太虚没有一个有资格称作家的,刘明也是一个雏儿,《平静的浪漫》就是一本宣淫的黄书,也敢拿出来招摇撞骗,还大摇大摆地在大庭广众下签名售书。李德全、倪秋写的东西只配给小学生读。污浊,污浊得可以!悲哀,太虚的悲哀!”
小老儿大放厥词,直指作协的三个主席。刘倪李三个人脸涨得通红。
简直大快人心,我这样想着,太可爱了!我不知不觉竟喜欢上了这个古怪的老儿,感觉他身上有一股魔力,让你不由自主地去敬畏他,又渴望去接近他。听众们也都把欣赏的目光投到台上,但他们更多的像是看热闹,与自己无干的一场闹剧。殊不知,他们也正是剧中人呢!都伸长了脖子,像鸭一样,模样怪诞!
小老儿终于讲完了,倪秋哑着嗓子说了两个字:“散会。”刘明和李德全紧随着倪秋走下台,直接回房间了。林朗笑呵呵地看着小老儿,一挑大拇指:“陈老师,太精彩了!”小老儿一拍脑门儿,“我,哈,哈哈……又得罪人了。”
“这小老儿是谁啊?这么厉害,把刘明李德全都不放在眼里!”
“你还不知道他!他是师院中文系的大教授,太虚有名的陈老怪!”
“看着就与众不同,穿着西装,却蹬着一双运动鞋,很滑稽可爱!”
“你还不了解他的怪脾气呢,今天对三个作协主席算是客气的了,据说跟市长还吵过哩!”
“那为什么还请他来啊?”
“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他知识广博就不必说了,刚才的发言你也领略了。学术成果很多,整个师院就靠他出成绩呢,连院长都让他三分。不仅如此,他的理论非常强,也非常独到。他是搞文学评论的,而且很有影响力,如果一部作品他看好了,那么这部书就有可能成为畅销书,如果他看不上眼,那你干脆就不要写了。就连刘明李德全也经常向他请教的,在他面前都是小学生!”
“这么厉害!”
“厉害是厉害,没看林朗都叫他老师吗?那小女子可是轻易看不上人的!不过奉劝你一句,还是离他远点儿的好。”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