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灯
有一天夜里,我因为情绪失控,把书房里的灯砸掉了,玻璃片碎了一地,我在那盏灯下读书、写作、发呆,至今想来竟已十年有余。十年前,我不读书,也不写作,基本都在发呆,那时候我还没有患上抑郁症,或许患上了也不自知,不过是轻微的失眠罢了,偶尔感到苦闷和空虚,仅此而已。十年后的今天,情况却变得非常严重。难道是读书太多、写作太辛苦造成的吗?“无知者最幸福。”“增多了智慧,也就增多了烦忧。”这些话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说的,为什么左思右想都这么没道理,却又这么有道理呢?想到这里我撕掉了不少书,也丢掉了不少文稿。全他妈给老子滚进垃圾桶!快乐,我想要找到一点点快乐!
那还是去年十一月吧,寒冷的冬天,我失魂落魄地离开家,在街上游荡,随着冷风飘进了某条幽暗的浅巷,在一家狭小的店里兴致寥寥地看了一部电影,虽然是动画,内容却相当沉重。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坐在我边上,前半场傻笑,后半场直接开始刷起了抖音,结束以后我问他有没有觉得沉重,因为在我看来,整部电影都在讨论“个性与自由”或者说是“社会如何消灭异端、群体如何同化个人”这样的严肃问题。然而那青年只是摇摇头,笑笑,是吗是吗?他一脸轻松地笑着,很快便转身离去。我茫然地走出店外,往来的行人都很平庸,昏暗的灯影下如同鬼魂一般。那时候,我注意到了与这家小店对门的另外一家小店,那个竖立着的小小的招牌,和我身后横躺着的这块小小的招牌形成一种奇怪的呼应,那一瞬间让我觉得似乎有某种命定的联系。必须进去看看,就是这么鬼使神差。“书耳”,看名字,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掏耳店呢,隔着昏黄朦胧的玻璃,被店内一个相当甜美玲珑的女孩吸引,女仆掏耳!我内心一阵骚动,说不定那里会有解药。痛苦的解药!oh!my goddess!
“那个,请问是......”
“啊,你好,请稍等,我们在上课呢,你是要试课吗?”
“唔耶?”,第一次听说女仆馆还有上课的说法。内心又一阵骚动。“请.....请问这里有好看的女仆吗?”
“......”
“没,没有嘛?”
“我们这里是书法工作室......”
“啊!私密马赛!失礼失礼!没看清楚。”
“没事啦。”她笑了起来。“你可以先看看哦。”
“感激不尽。”
说是书法工作室,此处倒不如说更像是一间小小的尘世的避难之所,不过三个卧室房间大小,却像是村上老君笔下的森林小木屋,名为阿美寮的精神疗养院,的确,有着那样一种幽静的、自然的、令人感到放松的气质。我踱步其间,内心的骚动被一种很安心的书墨味安抚,啊,文化人,这里居然还活着文化人。小巧的笔架,昏黄的宣纸,一只相当漂亮的布偶猫,儿童贴纸,鹌鹑罐头,呜哇,啊啊,哦呦,我一边悄悄感慨,一边晃晃悠悠踱到一面奇怪的墙面前,那一瞬间竟为眼前的景象所惊呆——那是一面我从未见过的墙,由数十个方块板拼贴而成,彩色的国画颜料为底色晕染开来,上书一个个令人赏心悦目的不知何种字体的书法小字,曹全体还是什么体,不好意思,乱说的。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最常见的楷书。当时我唯一确定的,就是上面的内容来自荀子的《劝学篇》,这是肯定的,毕竟参加过高考,一百五的语文卷子拿过九十二,了不起不是吗?总之,那一面墙让人无法挪开视线。“如果把那些方块拆分开来,只取其中一字重新拼接,又会组合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或许那会给我什么启示也说不定呢”,我想着想着,忽然就拼出了“蛟龙寄穴”四个字。
“小朋友,你做什么呢?”
我凝思着这四块方形小板,正幻想着未来写出一部举世闻名的小说,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幽幽软软地飘了过来,我回头一看,门口进来一个小朋友吗?
“嗯?你在跟谁说话?”我一看店里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是那只猫吗?
“你在和猫说话?”
“没啊,我在问你啊。你现在是做什么的。”
“小......小朋友?拜托,我可是,”我盯着墙上那两个字,“蛟龙......”心里很想打死她。
“怎么啦,只要是来这里学习,都是我们最可爱的小朋友哦。”
“你不会是个作家?”
“哦喽?”我猛地转头,极力寻找声音来源,一堆歪七倒八的刻石和书法史书挡住了我零碎的视线。“为,为什么这样说呢?”我隔空喊去,发音不知为何有点结巴。
那个身影似乎并没有回头,只是和那只猫融化在一起,雪白色的绒衣,雪白色的布偶,像是两团温柔而沉静的初雪。“你就说是不是。”她伏身运笔,那神秘的样子看起来又真像是一位道行甚深的算命老太婆,的女儿一般。
“不是。绝对不是。”我感受到一阵强烈的侮辱,面上却微笑着说:“我是保安。”该死,这个时代,想当作家简直就是傻逼。
“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要不要给你看看我的保安证。”
“你绝对是个作家。”
“卧槽。为什么?”
“嗯,我看人很准的。”
“靠,真不愧是算命的。”
“什么?”
“啊,真不愧是书法家,美院的就是嗅觉灵敏。”
“我们家门口的地毯上不是写了吗,‘艺术家请进’。”
“呦,还真是了不得。那我可就坦诚相见了哟。没错。我是个大作家。文豪级别的。和太宰治鲁迅差不了多少。不过呐,现在遇到了迷津,前方如同黑暗的大海,那海面弥漫着以焦红为底色又混杂了乱七八糟一坨杂色的迷雾。看不见灯塔。灯塔消失了。这艘船只能搁浅了。船头卡在岸上生锈了。”算了,索性无耻到底,这时代不无耻活不了。
“那个,文豪,请说人话可以吗?”
“好的,所以我索性抛锚了,躲进穿船舱里睡觉去了,不过......在船头挂了一盏信号灯。我在等待,我在等待一种很明亮的,很温暖的东西......”
“......”
“你明白了?”
“这个不太懂。”她焦躁地摩挲着手里的报名表。
“这个再说,总之,我在等待着,可能是和我一样孤独的航海家。一个人的话,的确会信心不足。所以呐,我打算,嗯,就是要这样,然后呢,开了个账号,这个点击量,点击量实在是不尽如人意。至于说这个时代,时代的问题,让我也烦恼,对了文学,你们有懂文学的朋友吗?比如......读书会,沙龙,什么的,嗯,都可以。”
“......没有,”她似乎焦躁得有点发抖。
“没没没,我在谈文学,你知道太宰治吗,本名津岛修治,日本大文豪,哇,我跟你说,他写过好多好多......”
“我,我们这里是学书法的。”发音也和我一样结巴了。
“喵噜。”那只布偶猫跳上了桌子,把头凑到我的面前。“怎样,你是要陪我出海吗?一人一猫,倒也文学。”我坐在树桩般的凳子上,提起毛笔敲打着它的头,碧蓝色的瞳仁如一朵清澈的浪花。
“......你再这样,我要打人了。真的,你到底报不报名啊。”
“对不起,老师,刚才进入创作状态了”我连连道歉,“报名,我立刻报名。”
“......”
“......”
“呐,新店开业,你是第一个小朋友学员,送给你一件礼物吧。”转账到位,她恢复了温柔,轻轻地吻了吻布偶的脸颊,耐心地推开了他。“尔尔,过去嘛过去嘛,妈妈要拿东西送给叔叔。”
“唔,又变成叔叔了。”
“刚才是为了骗你报名。”她像猫一样狡黠地眯了眯眼睛,在纂刻着奇怪纹符的小石堆中捣腾了一阵,“噼啪!”“嗵。”“咕噜噜......”“喵呜!”
像是一个没谱的考古学家毛手毛脚地挖掘出了一盏怪异的灯。
“啊,老师,你的古董石头......”
“没事,练习用的,不值钱。给!”
我看着满地的碎石叹了口气。
“话说这到底是什么字呀?”我抚摸着这盏四面都写着诡异书法字的小布灯,别是汉代出土的吧,“有辐射吗这个?”我忍不住问。
“......警告你不要再挑衅我哦,懂不?”
“啊,那只猫会咬人吗?你要放猫咬我吗?别啊,这会出人命。”
我转动着小灯的四面,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面上:画着一团黑色毛线,后面跟着一个雪字。
“到底是美院的文化人呀,这个书画结合真真是颇有想法。”我暗自感叹,“所以,这个毛线团有何深意呢?” 我把灯的那一面转向了她。
“譟,这个字是譟。”
“譟?这是个字?”
“嗯。”
“譟雪?什么意思,我保安没文化的。”
“就是譟雪啊。”
“什么意思?”
“啊呀,好看就行了嘛,具体意思我也不知道,艺术就是审美,懂不?”
不可能,这古代汉语学了这么多年,王力老头的四本古董书都被我翻烂掉了,从未见过有如此搭配。直觉告诉我真相绝非如此。
“啊呀!笨蛋,那个字是‘澡’啦!”我在桌子底下悄悄地使用了百度,“澡雪”。
“唉唉唉,我今晚开始就是你老师唉!一日为师......”。
“可是爹,您真的错了。”
“爹......你真叫了呀......”
“嗯,爹,您自己看。”我指着那个字。
“澡雪?难道真的是澡雪吗?那是什么意思?”她一脸茫然。
“所谓,澡雪者,乃是以雪洗身之意,出自《庄子·知北游》,澡雪而精神。”
“好的,老师。”
“这个没有冒犯到您吧。”
“没有的,老师。”
北大与国美的两大文化人的交锋在此告终。
“感谢你的灯。”我抱着它推开了书耳的门,回头看了一眼玻璃窗内温暖祥和的灯光。雨中的肉肉叶片散发着点点幽幽的明亮,如同一堆小小的萤火虫落在上面。
“呐,修治小朋友,回家以后,就把它点起来,指不定会飞出萤火虫呢!”她躲在玻璃门后微微一笑,看起来相当欠揍。
这枚杰作,出自文中老师之手,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