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没有听众的演讲
一篇没有听众的演讲
文|林语堂
玛丽、兴哥,恭喜。
今天兄弟想借这婚礼的盛会,同你们谈谈常人所不肯谈的关于结婚生活的一点常识。
婚姻生活,如渡一大海,而你们俩一向都不是舵工,不会有半点航海的经验。这一片汪洋,虽不定是苦海,但是颇似宦海、欲海,有苦也有乐,风波是一定有的。
如果你们还在做梦,只想一帆风顺,以为婚姻只有甜味,没有苦味,请你们快点打破这个迷梦。但是你们做梦,罪不在你们。
世上老舵工航海的经验,向来是讳莫如深的。你们进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懂得天文地理的常识,但是没人教授过你们婚姻的常识。你们知道太阳与星球的关系,但是对于夫妇的关系,是有点糊里糊涂。
假如我此刻来考你们,你们一定交白卷。这是现代的教育。
玛丽,你懂得什么节育的道理,做妻的道理,驾驭丈夫的道理?
兴哥,你懂得什么体谅温存的道理,女子哭时,你须揩她的眼泪;女人月经来时,你须特别体贴,你懂得吗?古人世界地理不如你们,但是夫道妇道比你们清楚。
兴哥,现代教育教你作文,并没有教你做人。
玛丽,现代教育教你弹钢琴,做新女子,并没有教你做贤妻。
你说贤妻应该打倒,好,请你整个不要做妻,才是彻头彻尾的办法,不然难道做不贤妻便可以完账了吗?补袜子的固然无益于“世界文化之前锋”,但是丝袜穿一只,扔一只,也是无补于世界文化的。
总而言之,天下男女未全赤足之时,袜子总要有人补的,假如你不能自己补袜子而替兴哥省一点钱,你就马上文明起来吗?
单单为这丝袜问题,兴哥就要和你吵架。你说补袜子是奴隶、是顽腐、不文明、不平等。
好,兴哥得替人家抄账簿、拿粉笔,甚至卖豆腐,何尝不是奴隶?现代社会是叫男子赚钱,女子花钱的,若要反过来叫女子赚钱男子花钱,我也不反对。
但是在制度未改之前,你不肯补袜子,替兴哥省一点钱,你就是一个不好的老婆,虽然是新文明的女子,钱是大家的,你们不肯合作,就得吵架。
在今天说到“吵架”两字,是有点不吉利的,是。但我并不后悔。早晚你们是要吵架的。世上没有不吵过架的夫妇。
假定你们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请你们先别结婚,长几年见识再来不迟。你们还不知道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婚姻是叫两个个性不同、性别不同、兴趣不同、本来过两种生活的人去共过一种生活。
假定你们不吵架,一点人味都没有了。你们此去要一同吃,一同住,一同睡,一同起床,一同玩。世上哪有习惯、口味、性欲、嗜好、志趣若合符节的两个人。
向来情人都很易相处的,一结婚就吵起架来。这是因为在追求时代,大家尊重各人食寝行动的自由,一结婚后必来互相干涉。你的时间不能自己做主了,出入不能自己做主了,金钱也不是你一人的了,你自己的房间书桌也不是你一人的了。连你的身体也不是你自己的了。有人要与你共享这一切的权利。
兴哥,有人将要有权利叫你剪头发,叫你换手绢,换一句话,你又要进你自以为早已毕业的小学校了。
玛丽,有人要对你说不大客气的话,如同他对自己的姊妹一样。他不能永远向你唱恋之歌,永远叫你“达令”、“安琪儿”,像他追求你的时候一样。一天到晚这样也未免单调。这种的表示,要来得自然才好。你要一定坚持兴哥行这义务,也未尝不可,不过兴哥一天三餐照例叫你三声“小天使”,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呆板而失诚。
夫妇之间,“义务”、“本分”两字最忌讳的。你若受了西洋人的影响,叫兴哥出门必定亲吻你一下,也未尝不可,不过兴哥奉旨亲吻总有点不妙,你自己也太觉无趣了。
亲吻须如文人妙笔,应机天成才好。比方你话说得巧,他来亲你一吻,表示赞叹,这一吻是非常好的。或者两人携手游园,他突然亲你的颈,这一吻也是好的。
你若因为兴哥出门不亲吻同他吵,那只令兴哥苦恼而已。你吵时,也许兴哥非常温存,拍拍肩背抚慰你,心里却在怪女子太麻烦了,为什么有这么许多泪水。
我诚实告诉你,结婚生活不是完全沐在蜜浴里的,一半也是米做的。
玛丽,你脊粱须要竖起来,一天靠吃蜜养活是不成的。你得早打破迷梦,越早排弃你韶龄小女学生桃色的痴梦,而决心做一活泼可爱可亲的良伴越好。因为罗曼蒂克不久要变成现实,情人的互相恭维捧场,须变成夫妇相爱相敬的伴侣生活。假定你不能叫兴哥把你看做一个可敬可亲的女人,也别梦想他要捧你做一个绝代的小天使。
你们那些情书,大可以焚掉了。除非你们是亚伯拉罕与埃卢伊,别人不要看的。
过了些时候,你们自己也不要看,若非那情书中除了你们俩互相捧场的话以外,还有别种意味。
假如这情书中表示着是两人的一段奋斗,交换两人对人生对时事的意见,那是要保存的。
但是书信中只有你叫我心肝我叫你肉,你称我才郎我称你佳人这一套痴话,过了十年,你自己看看,才要伤心。
兴哥,你别哄自己。玛丽并不是安琪儿、小天使。她只是很可爱很活泼的一个女子,她有的是幽默,是通见,是毅力,能帮你经过人生的种种磨炼。她也算漂亮,但是你不久就要发现别人的太太更加漂亮。但是如果她单是漂亮,别无所长,那你须替她祷告。
你不久对那一副漂亮面孔,就会生厌,尤其是不搽粉打呵欠的时候。我明明知道有漂亮太太的男人,每每怪异人家何以把他太太看得像神仙似的。他们都是说:“不懂你们怎么看法?”
《雨花》不是曾经载过一段故事吗?
有青年在霞飞路上看见前面一个艳若神仙的女子同一男人走路,就低声发一感慨说:“讨了这样一个丽人做太太,不知要怎样快活得像神仙似的!”
碰巧那位男子听到这一句话,回头来向青年说:“那个女人并不是丽人,她是我的太太,我已经讨了她十年,但现在此刻仍旧在人间世上,并没有成仙。”
不,兴哥,女人的美不是在脸孔上,是在姿态上。姿态是活的,脸孔是死的,姿态犹不足,姿态只是心灵的表现,美是在心灵上的。
有哪样慧心,必有哪样姿态,搽粉打扮是打不来的。玛丽是美的,但是她的美,你一时还看不到。
过几年,等到你失败了,而她还鼓励你,你遭诬陷了,而她还相信你,那时她的笑是真正美的。
不但她的笑,连她的怒也是美的。当她双眉倒竖,杏眼圆睁,把那一群平素往来,此刻轻信他人诬陷你的朋友一起赶出门去,是的,那时你才知道她的美。
再过几年,等她替你养一两个小孩,看她抱着小孩喂奶,娩后的容辉焕发,在处女的脸上,又添几笔母爱的温柔,那时你才知道处女之美是不成熟的,不丰富的,欠内容的。
再过几年,你看她教养叔责儿女,看到她的牺牲、温柔、谅解、操持、忍耐,头上已露了几丝白发,那时,你要称她为安琪儿,是可以的。
我已经说了一大堆话,浪费你们宝贵欢乐的时间。但是对你,玛丽,我还要说一句话,就是把你当我的女儿,也是要这样说的。
你以为嫁了兴哥,兴哥整个地是属于你了,你可以整个地占有他了。你试试看吧。
假如兴哥是个好男子,有作为,有才干,有自重心——这是成功必要的条件——他必不会全盘为你所占有。
有的女人是要这样一个完全服从、完全听话的丈夫。比如在座那位朱太太。你看她把朱先生弄成什么样儿。老朱还有一点人味儿吗?他小时服从母亲,出来服从老板,在家服从太太。他老跟人家抄账,但是你想他除了抄账以外,还能有所作为吗?
玛丽,你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吗?我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该图占丈夫整个十成的身体。假定兴哥十成中有七成属于你,三成属于他的朋友、他的志趣、他的书籍、他的事业,你就得谢天谢地了。
有一种人一结婚,连朋友都不敢来往了,这还成个人吗?你或者以为你非常有趣,你的丈夫一天到晚看你看不厌,然而至少他心灵中也有一部分需要不是你所能满足,而只有朋友、书籍能满足的。
你一定要十成十足把他占有,结果他变成你的监犯,而你变成他的狱卒,而你要明白监犯没有恋爱狱卒之理,于是他越看你越恨,而越恨越非看你不可,感情破裂,乃意中事。那时你才照镜自怜,号啕大哭,自怨自艾叹着“他不爱我了”,也是无用。不同,你也得明理些,这样驾驭丈夫是驾驭不来的。
你也不可太看轻兴哥,以为他还得拉着你的裙带走路,他若真这样无用,这样靠不住,一刻不可放松,你简直不必嫁给他好了。
假定因你的拘束而他果然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这种外来的拘束,也算不得有什么伦理的价值。
你不能嫁一个男子来当你的小学生,自己做起女塾师。你知道塾师都是讨厌的,而你决不愿意兴哥讨厌你。
你今天想起要烫头发,兴哥何必陪你去剃头?你自己不吸烟,兴哥为什么不可大吸其烟?
婚姻之破裂,都是从这种极琐碎的事而来的。夫妇之结合必建筑于互相了解、互相敬重的基础之上。
玛丽,我知道你很明理,很有通见,而你也不要看轻自己,要知你不一定要做兴哥的塾师、狱卒,仍旧有可吸引他的力量,有可得他敬重的人格。
你也可以给他一点自由,一点人格。他对你这样的了解信重,比对你的过分的关防,还要因此更爱你。
到了那个时候,他真要宝贵你如同一颗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之宝,好像没有像你这样一位彻底了解他的夫人,他就活不下去。世上这样稀世之宝本来不多。所以玛丽,我劝你做这样一个稀世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