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配爱滋味
(1)
我有些想念阿宸,在我喝醉的时候。
阿宸是我的家人,是我最爱的弟弟。每次我这样说,他都会故作姿态的给我一巴掌,他说我矫情,像个娘们。听了这话,我立马就起身对他说:“难道我不是女的吗?”阿宸笑了笑,然后岔开了话题。抬头望望窗外的天,说今天又是个好天气。他总是这样,即使外面下着瓢泊大雨,也会如此说。
阿宸说,这是一个人该有的心境。无论天气好坏,都不影响我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更不影响我们追逐梦想的脚步。所以,我们要感恩,毕竟生活并没有欠我们什么,即便是欠了,也是欠了所有人,那还是公平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忍不住去反驳他。我说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公平,要真的有,也不会让你从出生就少了一条胳膊。说这话的时候,我就会浑身开始发颤,气得牙根痒痒。
其实,我知道,阿宸并不是真的天生就少了一条胳膊。他是在出生之后,被他那疯疯癫癫的母亲给摔坏的。
那时他刚满月,他的母亲因为家暴,刺激了大脑神经,导致精神紊乱,在阿宸哭着要吃奶的时候,被她摔在了地上,整条胳膊压在身下,粉碎性骨折。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便再也不能恢复了。
每当阿宸想起这一段的时候,他都会说,自己真是命大啊,没有被她摔死或者摔成植物人。还是老天爷待我好啊,留了我一条命呀。
说完,他就拿起一支黑色笔,又开始在本子上画画。他画的很认真,虽然很难固定住本子,却还是可以几笔就勾勒出物体的形状。
我说,这是天赋,老天爷不会随便让你失去一件东西,他会补偿给你的。说这话纯粹是为了安慰他。可阿宸听了却很开心,乐滋滋的像得到了宝贝似的。
可我知道,我只能安慰他而已,用我的心温暖他,即便他再也找不回,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我会心甘情愿的守护着他。
(2)
我见过阿宸的父亲,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我满月的时候,那时他并未结婚,还是一名军校的军人,皮肤黝黑,很有力气,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便看中了他的军徽,那时一枚色彩明艳的军徽,四周带着闪闪的金色,像阳光一样明媚。
于是他就把这枚军徽送给了我,本来父亲是不肯要的,但他说,如果以后他生了儿子,这枚军徽就是嫁妆。如果不是,那就当做我的满月礼物了。
我曾问过父亲,那枚军徽有多重要,他告诉我说,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枚军徽,他就算到死,都得不到第二枚了,因为那是他哥哥的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第二次遇见阿宸的父亲,是阿宸被摔断胳膊那天,那时,我刚刚四岁。我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但我知道阿宸一定很疼,因为在医院里,看到他身上缠满了纱布,原本还有的红润脸蛋变得煞白。
阿宸的母亲清醒后,跑到医院痛苦,跪在医生面前,请他们救救她的孩子。医生没有办法躲避她的纠缠,只好往后退,带着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一个怪物一样。
阿宸的父亲看不下去了,推开了她,说了无数句脏话,还打了她几下,她就一直忍耐着,低下头,一声也不吭。
当我和父母回家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念叨着阿宸的可怜,又念叨着阿宸的父母不懂得珍惜,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了一句印象最为深刻的话,母亲对父亲说,阿宸的爸爸身上有女人的味道,那是一股廉价香水的味道。
第三次和阿宸的父亲见面,阿宸已经六岁了,阿宸的母亲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阿宸的父亲为他找了一个继母。可继母讨厌他,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于是,挑唆阿宸的父亲,把阿宸送走。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阿宸的父亲找到了我们,他对父亲说,这孩子就算给你们养老了,他很懂事,什么都肯干,不怕苦的,只要你们不嫌弃。
父母很快便同意了,并且给了他一笔钱。那时,我躲在父亲身后,看到阿宸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上面有许多没有规律的褶痕。它们相互重叠着,相互交叉着,像是埋藏着神秘宝藏的地图,指引着我们找回本该属于我们的希望和幸福。
(3)
阿宸刚到我家的时候,很瘦,一米四的个子仅仅五十斤。
我父母问他,平时都吃什么东西时,他很惊恐,有意的回避这件事,生怕被人发现一样。那时,我看到母亲红了鼻子,眼泪在打转,父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母亲转过身对父亲说,你看,这孩子,都成什么样了。说完便走进厨房,开始烹饪起食物来。
那是我最难忘的一次,见到阿宸的吃相,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将虾的皮都不剥掉就开始吃,并且吃了大半盘,还将刚出炉冒着白烟的包子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虽然阿宸只有一只手,却依然可以吃的很迅速,即便他眼前的那个碗从来没有被他拿起过。
母亲说:“你慢点,没人和你抢的。”阿宸根本没有理会母亲说的话,低着头继续吃,像是几天没吃东西似的。
吃着吃着,阿宸便开始轻微的啜泣,渐渐地,哭的声音越来越大。父母来忙走到他身边安慰他,他就趴在母亲的怀里,和所有的孩子一样。
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不提,我也不好问他,毕竟,那是属于他的秘密,与任何人都无关。
阿宸来到我家之后,总是喜欢沉默的待在自己的房间,刚开始,我们都觉得他是难过伤心,后来,他还是老样子,我们也就习惯的接受了。
我一直觉得,一只手的阿宸一定是很难过的,因为许多时候他都很不方便,比如刷牙的时候,他就只能在牙刷和牙缸之间任选其一。比如他喜欢我家那架老古董钢琴,但他只能弹出一半的曲调,虽然听起来很悠扬,却也让人惋惜。再比如,他无法和同龄的孩子打闹,他太瘦,又只有一只手。
在我心里面,这些都是遗憾的,哪怕岁月再怎么温柔以待,都弥补不了的。我们不会把伤痛叫出来,而是将它放在心上,等待着夜里被撕扯开来,让伤口变得更深,再在白天把它缝合好,只留下那个曾经撕裂了的伤疤。最后,日复一日,伤口就不会再流血了,它变成了一面盾牌。
我不知道这面盾牌有多强大,但我看到,当阿宸一个人躲在房间的时候,他总会习惯性的坐在黑暗的阴影下,注视着太阳透进来的热烈的光,我以为他会试图靠近它,可他并没有,连手都不会抬一下,生怕烫伤自己一样。
可阳光是暖的,心是热的,又怎么会真的被伤到呢。
(4)
我从来没有发觉过,阿宸是个如此热爱画画的人。
虽然他并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却还是在无意中,被我看到了。他画的特别认真,认真的都没有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那时候,我想,只是和阿宸在开一个玩笑而已,可当我走近时,便看到一只画了一半的蝴蝶在画纸上。
那是一只帝王蝶,北美的产物,只在生物老师的标本室里看到过,仅仅一次,没想到,阿宸就记住了它的模样。
帝王蝶生来就是不同的,它有一双极大的翅膀,大得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所以,这种蝴蝶在化茧成蝶的时候,很少会活下来,因为它们太美了,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才会那么的稀有。
我看到阿宸不停的在修饰那只只有一半翅膀的蝴蝶,就是不再继续填充另一半,于是,我便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为什么还不把另一半翅膀画上,只有一半翅膀的蝴蝶很难看啊。”
阿宸有些吃惊,抬头看了看我,便指着那只蝴蝶说,你看,虽然只有半只翅膀的蝴蝶,是不好看的,可它依旧可以飞起来,只要翅膀还在,就会飞起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在放光,很亮很亮。
我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和阿宸熟络起来的,毕竟,他的存在让我失去了许多父母的关爱。
但我似乎从来都没有为此吃过醋,或者耍一耍小孩子的脾气,可能在我心里,他一直都该是我的家人吧,我是这么觉得的。
即便如此,阿宸在我的生活里,也曾遇到过波折,毕竟,生活从不肯给任何人一丝安逸的氛围。
那是一次意外,或者说,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闹剧。
大概是因为阿宸的学习一直都很棒,总是可以得到老师的赞赏,班里的许多学生便开始耿耿于怀。
直到一次期末成绩公布之后,阿宸出乎意料的不是第一名,于是一帮男生在放学后,把阿宸扣在了教室里。
他们开始还很客气,只是说这次怎么没有考好啊,你不是老师的心肝宝贝嘛。阿宸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就站在那,一动不动。他们看到阿宸没反应,就开始肆无忌惮起来,说他是一个废人,不该活着,应该去死才对。有缺陷的人应该去残疾学校才对。他们越说越起劲,但阿宸都不为所动。
直到他们说了一句,阿宸你是不是和你那个傻妈妈一样是个疯子的时候。阿宸愤怒了,他用仅有的一只胳膊,拿起了一把椅子,向他们砸去。
可他终究只是一个人而已,并且只有一只胳膊。于是被他们打得眼眶铁青,身上都是血。
他就是这么回家的,四周过往的人都在看着他,用一种怜悯的眼神。可他们谁也不曾上来安慰他,帮助他。
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情。
那种埋藏心底长久的炙热的勇敢的赤诚的情感,是存在的。
只不过,不知道能交给谁。
(5)
阿宸总是备受冷眼的,甚至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但他一直都很乐观,就和他画的那些画一样。
阿宸的天赋还是被母亲看到了,她很高兴,于是和父亲在商量之后,送阿宸去了绘画班。
从那以后,阿宸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开朗了许多,也更有自信了,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副乐观的样子。
他会把那些石膏像搬进他的房间里,用一种独有的角度去观察它们,他的眼神充满了温柔,就好像它们都活过来了一样。
他真的很疯狂,每天只要有时间,就会站在画板前,画着一切他可以捕捉到的东西。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我只好每天都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间去。
其实,我是很高兴这样做的,因为可以看到许多属于美的东西。对于我来说,美一直是陌生的,是高雅的,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
而当我真的有一天,可以看到那些白色画纸上面都是用彩笔覆盖着的物体时,让我有了真正接触美的感觉。
继而,我发现阿宸画画的样子,真的很帅气。像大多数人所能想到的艺术家的样子,于是我喜欢在看这些作品的时候,偷偷瞄上他两眼。
久而久之,我便经常停留在他的房间里,只看着他,并不打扰他。或许他是有感觉到我在观察他吧,在某一天的正午,阿宸突然转过身,对我说,你过来,我给你画一幅肖像。
我当时还有些扭捏,对他说,真的可以吗?阿宸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于是我就起身站在了他面前。
“你不用太紧张,放松点,就按照你平时的样子站好就可以。”阿宸拿着画笔说。
我想了想,摆出了平时最喜欢的造型,将头望向窗外,对准太阳的光线,用手扶住墙面,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两个小时左右,阿宸终于画完了。我兴冲冲的走过去,完全不顾及自己身上的酸痛。阿宸看到我的样子有些想笑。
他画的很漂亮,都有点不像是真实的我了。可阿宸说:“这就是你啊,你本来就很美啊”他很诚恳的说,不像是恭维我的样子。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好看,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和美沾不上边的,至少,不是令人惊艳的那种。
阿宸告诉我,美是不分高低的,也没有贵贱,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是美的,而我,有一种特别的美,那是一种温柔而并不内敛的美,像百合一样。
他又认真的对我说:“阿亮姐,你就做我的模特好了,你真的很适合啊。”
我记得自己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答应了他。
(6)
阿宸终于成为了一名画家,很有名的那种。
那是在他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之后的事情了,虽然结果很美好,可过程却有些惊险。
美术考试的题目是画一幅以相见欢为题的画,那是唐后主李煜的词。
他用比天空更深的蓝色,画了一片江山,用比嫩叶更浅的颜色,画了那片海,一个裸体的女人站在海里,把手伸向江山那边的男人,同样的,那也是一个赤裸着的男人。许多秃鹰在天空盘旋,黑压压的遮住了整片天。一道月光从天空直射下来,现在两个人之间,那是血红色的光芒,像刀片挑开动脉流出来的一样。
这幅画被考官认为是一种亵渎,但他们又欣赏阿宸的才华,于是,他们用近乎微弱的声音相互讨论着。最后,一位白发苍苍看起来最有气派的老人站了起来,他说:“孩子,你是我许久未见的有天赋的人,可你要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你的人生会美好,反而很可能会漂泊一生,你还愿意成为一名画家吗?”
老人的眼睛很锐利,像一把尖刀割在阿宸的身上,似乎能剥开层层的盔甲,看到他内心一样。
阿宸攥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似的点了点头。老人笑了,带着一种欣慰,其中又夹杂着嘲讽的味道,只是不知道,他在嘲笑自己,还是阿宸,亦或是所有的人。
阿宸就是这样出了名,他的那幅画被拿到了美术协会进行展览,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想要阿宸给他们画画。
我想阿宸是答应下来了吧,因为每当看到阿宸的时候,他都是腰酸背痛的,仅有的一只胳膊不停地晃动着,像是一个发动机。
然后突然有一天,阿宸跑来找我,要请我吃饭。我笑着答应了,我们和父母打了下招呼,便往外跑去。
他带我去了一家很有档次的餐厅,是个法国人开的,阿宸上来就先点了一瓶红酒,然后把菜单给我瞧,让我随便点。虽然很贵,但他并不介意,而我也没心没肺的吃的很开心。
我想,那应该是最令我欢乐的时光了吧,从那时起,他就经常请我吃饭,为我买喜欢的礼物,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有时间,我们就黏在一起,就好像他是我哥哥一样。
直到有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去阿宸的房间找他的时候,我发现,他搬走了。
没有一句话,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搬走了。我很气愤,我向父母抱怨,然后父母就会安慰我,说阿宸要忙着画画,搬到学校了。
“可学校离家很近啊,为什么非要搬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我说着便跑到了阿宸的寝室。
当我赶到的时候,阿宸正在收拾东西,他的脸有些红,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肩膀,安慰他道:“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
阿宸把头往肩膀上蹭了蹭,转过头,对我笑了笑,说没有,只是灰尘有点大,呛到了。
我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他,要经常回家,多看看我们。
(7)
阿宸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房间就一直那么空着,沾满了灰。
我也逐渐适应了没有阿宸的生活,虽然我会偶尔在父母面前提一句半句,他们也不说什么,都是在附和着我。这让我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
等我再见到阿宸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就要结婚了。说的时候面带微笑,手里拿着几张单薄的喜帖。
我有些惊讶,“阿宸你不是说笑吧,你才23岁啊,就要结婚了,你姐姐我都27了,还没结呢,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阿宸不再笑了,他一如从前那样的语气,对我说:“你该结婚了,你都快成剩女了。”然后便抱了抱我,像哥哥抱着妹妹那样。
阿宸的婚礼我并没有去成,当时,我的男朋友出了点意外,本来准备盛装出席的我,就这么走掉了。
后来,阿宸的孩子出生了,很漂亮,是个女孩。阿宸叫我给她取名字,我推脱了,可他一直坚持。我看到女孩的眉毛上有一颗痣,是美人痣,于是便给她取了明志这个名字。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他们都笑着说,这应该是男孩的名字吧,恐怕阿宸会不高兴啊。我反驳道:“没有啊,阿宸很开心,说我取的名字好。”
再后来,我也结婚了,不是我的男朋友,而是父亲同事的儿子,他长得很憨厚,像徐峥那样。
我和阿宸彼此过着各自安稳的日子,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过下去,或者,至少可以活下去。
我永远都不敢相信,阿宸和她的妻子死在了国外,当时,他们准备去拜访一个著名画家,像度蜜月一样。临走前,他们把明志交给了我。
我和父母哭着把两个人的遗体送到了殡仪馆,在回去的路上,母亲对我说:“阿宸一直喜欢你,想和你结婚,可他是你的弟弟阿,我和你爸没同意,便让他离开了家,并告诉他别回来了,妈知道,你觉得难受,可妈还是要告诉你,毕竟,你有权知道他对你的感受。”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离别的真正含义,所有的偏执、不甘和怨念让我无法呼吸,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也想去死,去陪着他。可我不能,阿宸还有一个孩子,明志还需要我。
阿宸的律师是在三天后打给我的,他说,阿宸生前的遗嘱是,所有的财产都赠送给我,包括他那个还未成年的孩子,也由我抚养。
我一直都没有动过阿宸留下来的东西,我有些害怕,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我想着等明志大一些,再和她一起去,让她看看,她的父亲是多么了不起。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快的多,明志七岁了,长得和阿宸好像。八月的一天,我拉着她的手,走进了阿宸的家。
我带着明志走到了阿宸的画室,对她说,你看,这些都是你父亲画的,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明志点了点头,然后跑到画板后面,从一堆画里找到了一幅关于蝴蝶的画,我看着眼熟,便叫明志拿过来。
那是一幅关于帝王蝶的画,是阿宸第一次开始动笔画画时勾勒的。它还是那么漂亮,只不过,它的翅膀变成了一对,是只完整的帝王蝶。
我会心一笑,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
我知道,那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它终于飞了回来,把它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