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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故乡的茔地

2023-02-28  本文已影响0人  秋翁翁

文/秋翁翁

我一直不喜欢用队组称呼故乡,因为队组的组织性特征太过显著,掩盖了村庄本该有的乡野气息,这和我体验到的乡村背道而驰。

我宁愿叫她村庄,如果硬要叫队组,我很难去怀念她。就像朋友们一直称呼你的昵称,突然有人在他们的面前提及你的大名,他们一时很难反应过来一样。习惯了昵称,昵称在他们的心目中很好地契合了你的人格特征,再叫一个生疏的名字,这个名字和你本人的特质之间对应不起来,是以让人感到困惑。

我不称呼队组这种刻板生硬的名字,是因为故乡在我的心目中不是那种僵化的,冷冰冰的形象。相反,她柔得像一团棉,静得像一汪水,她疾如一阵风,缓如静置的沙漏。她充满灵性,野性以及寂寥的况味。她有时像一片荒原,经历亘古的寂寞,有时像喷薄而出的岩浆,喧嚣而热闹。她有着浓浓的隐世的情怀,让人想起来那么远又那么近,让人的内心充满安宁。一旦接近,就会被她的淡泊深深地感染,无法自拔地沉醉其中。如果你曾亲近过她,你便从此不会再忘记她,不会甘心仅做个过客,你会渴望在那里做长久的停留。

清明将至,不由人不想起故乡的那部断代的殡葬史。故乡的葬俗将祖先信仰体现得淋漓尽致,将事死如事生的丧礼办得有声有色。把天地含悲,依依不舍的别离之情与对逝者安息的良好祝愿结合得天衣无缝,足以告慰逝者,安慰生者。抚今追昔,昨日之事已不可追,不由人不心生遗憾。

解放前,村民注重往生,家人死后无论多不济的家庭都会拿出积蓄立碑修坟,尽量让先人风光下葬。在大门口搭望乡台,在棺下点长明灯,入殓三日再盖棺。请来道士做斋醮,条件一般的做一堂法事,谓之烧负担,祈祷亡灵不再劳力;条件好一些的唱上大半天,谓之对棺明路,祈祷亡灵一路走好;唱三天的谓之开大道,祈祷亡灵前途光明;法事最长做七到九天,谓之做斋,祈祷亡灵建立功德;普通家庭一般唱一天,谓之烧纸钱,祈祷亡灵富贵吉祥。

家族世系庞杂,来吊唁的人很多,请知名的乡党做主持,本村的乡民纷纷过去帮忙。家境好的再请一个鼓乐班子安排在台子口,来一个宾客,那边主持一唱喏,这边鼓乐立刻响起来。宾客的身份不同,鼓乐的调子不同,吹奏的时间长短也不一样。出丧以后还需守孝三年,一个葬礼才算全部完成。

七十年代中后期,村民的观念松动,家人去世不再大张旗鼓而是量力而行地举丧,子孙对待先人的态度已大不如前。进入八十年代,国家开始推行火葬制度,当地葬制因陋就简,一改再改,目的就是为了简单,少花钱。

早年的茔地位于村庄的最北面,北高南低,地势开阔,灌溉水系环绕周遭,确为理想的安息之地。茔地已历数代,很少有村民了解它的起源。都是些封丘坟,有些坟头填了新土,有些坟头已经塌陷,被蓬蒿完全覆盖。填了新土的表明尚有子嗣传家,那荒了的坟怕是子孙凋零,连累得祖先做了若敖氏之鬼。一片蓬蒿之中散布着许多高大的石件,它们最为显眼,隔多远都能看得见。春天,金黄色的野菊花开满坟头和道旁。秋天,天蓝色的牵牛花攀着蓬蒿爬上大石件,挂在空中摇曳。碑头雕龙刻凤,青石碑经过岁月的洗礼,表面变得十分光滑,连石材的纹路都一清二楚,一人多高的花岗岩质地的石人石马雕刻得惟妙惟肖,高高的石望柱上面的小猴子、小狮子的样子十分俏皮,只有它们时刻陪伴着祖先长眠于地下。

岁月轮换,茔地和祖先的英灵一起守望着后世子孙在祖居之地上繁衍生息。即使在故乡最破落的时候,后世子孙仍然能从茔地里找寻到祖宗曾经的荣光,汲取精神上的力量。碑刻采用大气的魏碑体,时间从前清到民国,一直延续到当代。这里是一代代村民死后的魂安之地,也是后世子孙与先祖沟通的道场,更是乡民薪火相传的柱石,它把祖先的精神长留于后世,又把子孙的心愿上达于天庭。

解放后,大队在茔地北面修建队部,队部旁边修建起大戏台。队部建设侵占到茔地的土地,一些坟迁的迁,毁的毁。碑刻和石件转运到村里,一些垫了井台,一些用来搭建小桥,自此老茔地的命运开始改变。

队部的卫生室内外常年飘荡着一股好闻的药水味,除了重大疾病需要赶到县医院去,平常的大病小情都在这里得到救治。队部还设有图书室和文娱活动室,以及与队部办公相关的办公室、会议室和会计室等。那时发行的文学期刊几乎同期都会出现在图书室里。文娱活动室里摆放着各种演出服装和道具,日常排练活动大多在这里进行。社戏由社员自编自演,演员和鼓乐班子全部来自本村村民,村民一有时间就会约在活动室里练习二胡、笙箫、锣鼓铙钹等。

茔地旁边热闹了好几年,尽管安息之地受到侵扰,看在后世兴旺的份上,祖宗们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也是很高兴的。

戏台用来唱大戏,放电影,大队开群众大会,戏台又被当成了主席台。那时候,过年很热闹,花样繁多的社戏轮番上演,在戏台上演完又去走村串户。

鹤蚌舞在故乡很受欢迎,大人小孩都爱看。蚌壳仙子由一位少女扮演。她头梳双髻,身披彩衣,脚踏彩鞋,显得十分好看。背着彩纸裱糊的大蚌壳,她一手一边拉住蚌壳内的绳子控制着蚌壳的开合。她踩着小碾步在舞台上像一阵风一样,一会把自己关在蚌壳里,一会又把自己露出来,显得又轻盈又俏皮。

白鹤童子由一位小伙子扮演。他头梳双辫,身着短打衣,系着腰带,脚穿御寒的麻鞋,显得十分精干灵巧。他披着纸扎的白鹤,鹤颈高高地竖在头上。他左右摇摆,晃动鹤颈,活灵活现地模仿出白鹤左顾右盼觅食的样子。

插科打诨的渔翁由一位老年人装扮,他一手持竹竿,一手拎鱼线,在蚌仙与鹤童之间不断地挑逗。

鹤童半蹲前行,缓缓地靠近蚌仙,控制鹤颈用喙去啄蚌仙。蚌仙要么灵巧地躲开,要么合上蚌壳夹住白鹤的头。鹤童挣扎再三,二人你来我往,纠缠相戏,妙趣横生。鹤童一挣脱开来,渔翁就又上前一边唱词,一边挑逗鹤童和蚌仙,撺掇他俩再次打起来,他好最后渔翁得利。往往需要好几个回合,至于什么时候渔翁才抓住河蚌与白鹤则完全要根据现场气氛,这就要考验演员的经验和控场能力。

跑旱船是社戏中的保留节目,其他的舞蹈都可以缺席,跑旱船是一定要有的。旱船由竹子或秸秆扎成船的形状,没有底,四周裱糊上彩纸,上面再扎一个彩棚,像一顶花轿一样,船舷粘上彩纸条,跑起来飘飘摇摇。跑旱船的人往往是俊俏的女子,身着彩裙花鞋,站在里面用彩绳把旱船吊在肩上,双手扶着船帮,像一个乘船的女子边唱边舞。

前面有一个老年艄公,旁边有个老妇扶船,老妇与艄公打情骂俏,十分滑稽。艄公执篙撑船,旱船怎么跑全看艄公的动作引导,有时急,有时缓,有时搁浅停下来。艄公模仿一套开船的动作,解缆、撑船、上船下船、挽裤捋袖、撬抬扛推,手忙脚乱地排险的样子十分逼真。

艄公怎么做动作,旱船就要配合艄公的动作做出栽栽歪歪,起伏跌宕的样子,乘船女子则露出惊慌失态的表情。

锣鼓点配合表演的起承转合,或急或缓,让观看的人一会提心吊胆,一会跟着松一口气,看到有趣的地方又响起一阵哄笑。

大头娃娃罩着面具,跳着舞步,拿着一把大扇子,左扇一下,右扇一下,像一位憨态可掬的醉罗汉在队伍前面赶鬼驱魔。

社戏都没有严格的剧本,演员演出时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像这个老艄公,每次演出都不老实。要么故意把船撑得歪歪扭扭,栽栽摇摇,折腾得小媳妇在旱船里东倒西歪,前仰后合,目的就是要让俊俏的小媳妇丑态百出。要么假借旱船遇险,借着排险的机会,往人家小媳妇身上靠,吓得小媳妇花容失色。更过分的是,老艄公有时候假借船舱漏水,跑到人家小媳妇的轿子里去掏,逼得小媳妇不得不出戏,真拿手去打他。这个时候,扶船老妇再出面,去骂一骂老艄公,管一管这个老不正经,于是二人又互动一番。遇到老艄公实在过分的地方,老妇也忍不住出戏,真的骂他一两句。

正是有了这些剧本之外的充满烟火气的情节,现场气氛才更加热烈,更加引人入胜。一年一度的社戏用来酬神祈福,娱乐乡民,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驱除鬼魔,保障地方平安。

七十年代初,新建草帽厂向西征用了一部分茔地,七十年代中期,挨着草帽厂新设了棉纱厂又挤占了一部分。

为祖父迁坟以后,我们再也没能回到坟茔祭奠他,因为他的坟上冬天只有一片麦苗,夏天又会变成一片稻谷。祖父从坟茔回到我们的心里,每年年三十在宅地的边上,面向坟茔的方向点燃几堆黄钱纸,烧一些纸折金元宝接他回来过年。有一年,祖母说祖父托梦给她说,阴间感念他在阳世做过许多好事,死后子孙又祭祀得勤恪,于是便给祖父一个小官当当,像他在阳世做保长一样,这一年家人又特意多烧了些纸钱给他。有一年,祖父祭日的前几天,祖母说祖父巡视边境去了。年三十烧完接神的纸钱,晚上祖母又梦到祖父巡边归来,告诉祖母家里送的钱财都收到了。祖母说祖父的阴宅好不气派,大家听了都很欣慰,对祖父的牵挂放心不少,但每年的祭祀仍然恭勤倍至。

厂子建起来以后,招收了许多村里的子弟当操作工。年轻人热情高涨,一起上下班,一起娱乐、谈朋友,故乡的集体经济迎来了发展高峰。建筑在老茔地上的队部和工厂逐渐成了当地经济发展和文化活动的乐土,尽显一副繁荣的景象。村里添置了拖拉机,不再单纯依赖牲口耕田耙地,全村兴高采烈地走上了农业现代化的康庄大道。

但好景不长,分田到户那年,草帽厂和棉纱厂停工,不久连垒围墙的砖都被偷得一干二净。集体经济的发展成果一夜归零,村集体仅有的一次发展现代农业工业化的尝试被扼杀在萌芽状态。厂里的工人重新回归农田,又变回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村里的自留地不够分,就把厂区和一部分的茔地分给村民做菜园,一部分改造成水田分给村民做基本农田,剩下的一部分改造后栽种上了一片松林。自此,记录着祖宗荣光的茔地彻底地消失了。子孙旺的家户紧急迁坟,子孙凋零的啥也顾不上,平坟的时候,祖宗的白骨现了天也没人管,没人过问。种菜园的那几户人家耕作了好几年,还能从土里翻出枯骨、棺木残屑以及棺材钉。

茔地里的石件沥沥拉拉地被偷被盗,剩下的全被拉到窑场集中堆放。窑场变成了孩童乐园,孩子们玩耍时,把石碑当作习字帖,争着去认魏碑字体的铭文。他们大声地念读刻在上面的文字,只是念出来的人名已无人相识,他们是谁,还有无子嗣,谁也无从知晓。孩子们在石人石马上爬上爬下,在石雕群里打逗游戏,算是先祖留与子孙的最后的快乐。高大的青石碑、石人石马和两三米高的望柱石在窑场风吹雨淋好些年,后来逐渐丢失。有的被拿去搭了小桥,有的被拿去垫了屋宅圈舍,更多的石件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土地经过几轮翻耕,棺木、枯骨再也寻不见,先祖们的痕迹被抹杀得一干二净。故乡再难见石马立当道,纸鸢鸣半空的景象。

自此,与老茔地相关的明证全都消失在了历史的烟尘中。但生老病死还在继续发生,村里不得不又在村南辟出一块荒地做新的茔地。陆陆续续有人把过世的亲人埋在这里,但丧礼已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那坟也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地步,堆一个封丘,一抔黄土而已。子孙打打闹闹,真哭假哭,黄钱纸一烧就掩埋了一个人的一生,后世再难考证他们的生前故事。相比在老茔地的厚葬,在村南的茔地里举办的仪式显得寒酸得多。

八十年代中后期,卫生所也关门了,大队部被承包出去当成了水泥预制厂的浇筑场地,戏台早几年已被推平种上了庄稼,大集体生产时代的痕迹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斑驳脱落。

20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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