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与男孩
文/缘君人
图片源自网络
男孩家楼下有一个疯子。
疯子看上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头不高，瘦瘦的，或许是因为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管他，他总是留着和头发连在一起的络腮胡。可是如果没有人照料他，他怎么在这个现代化的社会活下来呢？
疯子很奇怪，他每天都会在城市的某个街头晃悠，晃悠本身不怪，怪得是他在晃悠的时候手里总是会拿一个玻璃球，眼神专注地看着它，像是想要把玻璃球看穿。
玻璃球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无色的小球嘛！他在看什么？没人知道。可他却每天都看，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里面有个世界一样，无论何时都有有趣的事情发生。
他没有去精神病院，他走在马路上的时候是不看玻璃球的，他会认真的左右看，以免被车撞到。他应该有个家，因为人们在晚上八点以后就看不到他了。他有人照顾，因为他活得很好，有新衣服穿，每天也饿不着。人们骂他神经病，他也不理睬，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玻璃球，时不时地转动，神色忽而疑惑困窘，忽而会心微笑。
男孩上小学，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看到这个疯子。
男孩很好奇，他不明白疯子为什么要热衷于玻璃球。男孩经常在脑海里思考疯子的思想，可他无法猜到。他想问妈妈：
“妈妈，楼下的那个怪叔叔为什么要盯玻璃球啊？”
妈妈一脸嫌弃，对男孩讲：“儿子，千万不要和他们那些神经病人打交道，要是不小心惹了他们，他们会把你眼睛挖出来！”
男孩虽然对妈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不满，却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男孩从小就乖，像女孩一般的单纯文静，他知道自己还小，应该听父母的话。
变化发生在他十二岁那年。
很多年前，人们就把“十二岁”看得很重要。十二岁的生日要办宴会，十二岁后要褪去稚气。确实，十二岁的确是儿童到少年的转折点，到了这个年龄的男孩也变了。他眉宇间多了一分父亲的英气，他的声音开始略微有些沙哑，他身高开始突增……以及，他不再那么单纯、乖巧。
男孩的父母也显然发现了这一点，母亲有些担忧，怕他变得像一些不良少年一样，冲动、自以为是。而父亲却不这么想，他很开心，这意味着儿子快要长大了。父亲开导着母亲，终于达成协议——开始让孩子学会独立。
他们家离学校很远，男孩每天上下学都需要父母接送。十二岁这年，父母改让他自己骑自行车走。
男孩很开心，哪个男孩喜欢被管着？
有时路上遇到同学，几个人打打闹闹，甚是开心；有时自己一个人走，心里幻想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想到高兴时情不自禁低声呢喃出来，无非是奇幻小说电影里的一些东西。
他喜欢幻想，但父母不知道。他把自己带入许多角色，感受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偶尔呆呆的傻笑被别人看到，还会脸红一阵子。
男孩又遇见疯子了，是在他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
疯子坐在路边的椅子上，手里仍然拿着那个玻璃球，痴痴地看着。男孩突然想起自己的疑问——他为什么要看这个玻璃球？好奇心使他忘记了母亲的告诫，他停下车子，快步走过去，轻声问：“叔叔，我想问你个问题。”
疯子没有回答，仍是专注地盯着玻璃球。
男孩看他没动静，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疯子还是没有回答。
“叔叔！”男孩喊了出来。
“嘘！安静。”疯子出声了，却是让他别说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男孩虽然有些不满，但发觉自己让他开口了，已经是一大进步。
他乘胜追击又问道：“叔叔你看什么呢？”
“说了安静！”疯子骂道，好像生怕男孩吵醒什么。
男孩有点害怕，他怕自己惹急了这位怪叔叔，然后眼睛被他挖出来。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隔了良久，疯子好像察觉到什么，转头瞟了一眼男孩，看到了他的紧张。或许是吓到了男孩让疯子觉得愧疚，疯子让男孩坐下：“坐这儿吧，你要问什么？”
一听这话，男孩咧嘴笑了，也坐在椅子上，疯子身上很久没洗澡留下的汗臭味很浓，不过他也没在意，直接问：“叔叔你每天都看这个玻璃球，它有什么好看的呢？”
疯子听了，一脸不高兴地说道：“为什么你们都看不出呢？”
“看不出什么？”
“这就是地球啊！”
“地球？”
“对，你看，这儿是北京，这儿是东方明珠。”他把玻璃球转了一下，“看，那边是伦敦，再往下是阿联酋。你看你看，有个老外走错了厕所被当成色狼啦！哈哈哈！”
男孩看他把玻璃球转来转去，而自己所能看到的，只有透过透明的小球看到的扭曲的地面。觉得有趣，倒也笑了。
“咦？你笑了？”疯子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狂喜，“你也看到了对不对？终于有人理解我了！”
男孩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敢打断，只好说：“是啊，是啊……”
疯子惊喜地看着他的脸，急切地问道：“那你知道果核里的宇宙吗？”
男孩摇摇头。
疯子好像更开心了：“我就知道你不懂！我一直觉得，每个东西内部都有一个世界，里面住着人，住着动植物。有一天，我看到一本书，里面说的和我想的一样，那本书叫《果核里的宇宙》。”
每个东西内部都有一个世界？这个奇妙的观点挑起了男孩的好奇。
疯子滔滔不绝地讲着：“你想啊，咱们生活在地球上，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而地球又住在宇宙里，宇宙又是地球的世界。那么，宇宙又在哪里呢？谁又是它的世界呢？人们都说奇点爆炸形成宇宙，那么宇宙诞生之前，奇点又在放置在哪里呢？肯定有一个更巨大的空间，那就是果核！”
“可是，我吃过果子，果核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小啊。”男孩比了比手指。
“我说的当然不是你吃的果子！”疯子说，“我们的身体里有无数细胞，那么，就可能有比细胞更小的东西藏在细胞里，那或许就是另一个世界。也就是说，在比我们更‘大’的世界里，或许就有巨大的果子和更大的人，我们的宇宙就在他们的细胞里。”
男孩听得如痴如醉，眨眼间，距放学已过去四十多分钟。
男孩恋恋不舍地道：“叔叔，我必须回家了，明天还在这儿聊天可以么？”
疯子随口答应着，又开始关注他的玻璃球。
随着一声“叔叔再见”，男孩离开了。
第二天，疯子和男孩果真都来了。
疯子又开始他的讲述：“昨天你和我说话，我让你安静，是因为我看到我儿子已经睡熟了。”
男孩一惊：“儿子？”
“对呀。我儿子，他十岁了。我老婆带着他玩了一天，累坏了，要休息。”
原来他还有妻子和孩子。男孩心想。“那……昨天对不起喽。”
“没事，没有吵醒他。”
疯子说了他的孩子，小时候特别淘气，自从八岁开始，才渐渐变乖。现在正在家写作业。
“我可以通过‘地球’看到任何地方，我经常这样看我儿子。”疯子指着玻璃球，“看他的卧室，我给他装修的——我会装修房子。看那儿，厨房那边，我老婆正在做饭。”
男孩装作看到了的样子，跟他一起笑。
每天放学，男孩总是会和疯子聊天，和父母说的是“在学校写了一会儿作业”。不知为什么，虽然总是疯子在说话，而且说得话都很怪，但男孩还是很盼望看到疯子。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喜欢奇奇怪怪的事物吧？男孩这么想。
暑假到了！
孩子们全都跑出来玩耍，玩到傍晚家人来叫孩子吃饭才回去。只有一个男孩子例外，男孩每天下午都会和疯子在一个隐蔽的、人少的地方聊天。疯子给他讲玻璃球里的世界；他给疯子讲他的奇幻脑洞。二人竟像知己一般，在许多话题方面一拍即合。
可能，疯子们的世界并不可怕，只是缺少理解他们的人。而这种人，大多是具有超强想像力的孩童。
一年后，某天。
男孩走出校门，准备去“老地方”和疯子聊天——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天人们不知为何都神色慌张，嘴里不停地谈论些什么。
男孩没有管，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和一个奇怪的精神病人讨论许多奇思妙想。
可是，当他到了“老地方”，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奇怪，平时，他总是早早地等在这里的，等男孩到了二人就会立刻开始交谈。但是，今天这里却并没有疯子的影子。
或许他今天有事没有来吧。可是他是个疯子啊，他有什么事情呢？男孩心里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股担忧。
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来，男孩回家了。但他心中的担忧却更深了。
两天后，饭桌旁。
男孩的爸爸夹了一些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老婆，你听说了吗？咱楼下那个神经病被车撞死了！”
“听说了。”男孩妈妈说，“我们公司里的人都在说那件事。这人真可怜啊！不过，幸亏是个疯子，万一是个好人，那可是可惜了。”
男孩愣住了，最近这两天，怪叔叔一直没来和他聊天，原来……
男孩第一次有身边亲近的人死亡，他感到浑身发冷，恐惧充满了他的内心，而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伤心回荡在脑海。他想哭，但他已经完全呆滞了，连泪都流不出。
“儿子？”父母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啊，没事。”他故作轻松，“他现在被埋了吗？”
“没有，”妈妈摇摇头说，“他家里不富裕，没钱办葬礼。甚至尸体可能就放在市医院太平间了。我就说嘛，疯子就该待在精神病院，他不待，这不出危险了么！”
男孩感觉自己控制不住双腿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了起来，飞快地冲出家门。
“你去哪儿？”父母着急地呼喊被男孩抛在脑后，下了楼，跨上自行车飞速朝市医院冲去。
医院里总是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使得人心惶惶，没有一点笑声。
男孩跑进来，拉着一个护士非要让人家带他去太平间，说里面有他朋友。护士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进了太平间，男孩转头一看，满满一屋子的病床，上面躺着人，每个人都被白色床单遮盖着，只能看清轮廓。但男孩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形——那个他朋友的、那么熟悉的身形。
他慢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张床，他掀开床单，看到了一张满脸络腮胡的脸，就是这张脸，每天都出现在大街上，和男孩的视线里。那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一个玻璃球，或者说，注视着一个世界，注视着他的儿子。可是，这双眼现在已经闭上了，永远的闭合上了，再睁不开了……
男孩想起他们曾一起谈论过的世界，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坐过的椅子。后来，他想起了妈妈的话——“幸亏是个疯子”。难道人的好坏是根据人是否疯癫来判断的吗？每个人都有成为好人的机会，疯子为什么就必须是坏人？
其实，男孩知道，疯子很聪明，否则他怎么能想出霍金这种大人物才能想到的理论呢？还有他谈起儿子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爱意，他爱他的家人，他是个好人！
男孩哭了，哭得跪倒在床边。护士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节哀。可他却更难过了，为自己因车祸而去世的知己而难过。只有他才能听懂自己的幻想，也只有自己才会认可疯子手中的玻璃球。
男孩回到家，眼神痴痴的。
父母问他去哪了，他回答说去了医院。妈妈有些着急：“你是要吓死妈妈啊？突然跑出去！去看那个疯子吗？说了不要和他来往，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男孩沉默着，过了一会，他开口：“妈妈，怪叔叔家在哪？”
妈妈刚要开口呵责，却被爸爸阻止，爸爸无奈地道：“咱们楼下的那个出租平房里，靠左边倒数第二间房。”男孩点点头，回了房间。
第二天是周六，他要去疯子家。
“噔噔噔”敲门声从一间平房门口传出。
“谁啊？”里面有一个女人，声音沙哑。
“我是……”他想说自己是疯子的朋友，可是，怎么能当着他家人的面喊人家疯子呢？而自己与疯子相处一年多，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见他迟迟不回答，里面的人有些疑惑，轻轻把门打开了。看到男孩，“咦”了一声，问道：“你不是楼上的那个孩子么，怎么来这儿了？”
男孩说：“我……我想来看看叔叔的儿子。他和我说过的，他儿子十岁，他不在了，我想……来看看。”男孩直接用“叔叔”来代替。
“儿子？”女人一愣，顿时眼泪流下来了，“进来吧，来看看他的儿子！”说罢，边带着男孩走进家门。
这个家很小，只有五十平米，各种简陋的家居摆放在这里显得有些拥挤。但显然，这个女人很顾家，把这些家具的位置精心打理过，显得很温馨。女人带着男孩走进一间小卧室，面前是一张红色的木头桌子，红色的油漆已经掉了不少，显得老旧而有年代感。而最令男孩惊讶的，便是那桌子上——
那赫然便是一个小男孩的照片，可惜，是黑白的。遗照！
“桌上那张照片，就是我们的儿子。那孩子可调皮了。”女人带着哭腔说道，“八岁那年，因为贪玩，跑到河边玩水，却不小心……”女人扯了些纸巾揩了揩鼻涕，继续道：“他掉下去了！警察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可我们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去订购坟墓，还好有好心人帮忙筹款，这才安葬好他……”
一个八岁的生灵，就这么悲剧地走了……男孩很难受。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疯子和他说过：“我儿子很淘气，八岁后才变乖。”他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男孩问，“叔叔接受不了，疯了么？”
女人神色暗淡：“是啊，他每天哭，直到有天，他看到儿子生前玩的玻璃球，就不哭了，非说那是地球，他看到了儿子。可这才三年，他也……”女人又哭了。子丧夫亡，谁遇到这样的事不崩溃？
“对不起，阿姨。提起伤心事了。”男孩有些愧疚。女人却摇摇头说：“没事。对了，他为什么会和你说他儿子？他疯了，你不害怕吗？”
男孩正色道：“我是叔叔的朋友！怎么会怕叔叔？其实叔叔很聪明的，他知道很多关于宇宙的知识……”
“那是他没疯之前的爱好。”女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谢谢，孩子，在他不被人理解的时候幸亏还有你。”
男孩摆摆手：“没什么啦，应该是我谢谢叔叔才对。”
出了疯子家门，男孩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路边的那个椅子旁——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男孩望着那个椅子，上面好像出现了两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个男孩和一个疯子。男孩的身形越来越清晰，而疯子的，却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
“叔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嘘，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