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去纽约
大铭去纽约留学的时候遇见了小茗,两个人一见如故,先是在校园里屡屡幽会,当最初的矜持散去之后,他们很快就坐在同一辆车里开去美国的荒野了。在那里,他们的水和干粮都没有带足,可一点也不觉得生命受到了威胁。有车,有彼此,有年轻的生命,这对他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而命运貌似也十分垂怜这对炽热的情侣,总是在恰当的时候让他们开进扎根在荒野里的服务区,吃上几块比石头还硬的面包,喝上几口比柠檬汁还酸的咖啡。回到纽约时,这对情侣总共瘦了70磅,身上长出了密度堪比原始人的毛发,除了那四只依然坚持闪烁着光芒的眼睛,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使熟人回忆起来的东西了。如果有谁惊讶地问他们,在消失不见的这段时间里,他们都是吃什么,竟然能把自己吃成现在这样?两人会很像异口同声地回答出对方的名字,然后相视一笑。
毕业以后,小茗留在了纽约,做服装设计;大铭因为家里有亲人得了癌症,不得不回国一趟。在机场分别的时候,小茗送了大铭一件她亲手缝制的t恤,大铭送了小茗一个热吻,因为他保证自己会在那吻还没冷下来之前就回去。可是,亲人得癌症云云全是幌子,实际上是大铭的父亲自觉精力不足,想培养他来继承自己的商业帝国,而谁都知道大铭一向以倔强出名,所以才不得不使用了一个谎言把他给骗回来。
大铭当天傍晚就跑去了机场,家人没有阻拦。正思考着事情为什么会如此顺利时,他发现自己无法使用身份证。自助值机的机器不识别他的证件,他就去找服务人员,费了半天唇舌,解释自己的确就是身份证上的那个人,虽然长相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但大体上他就是他,不是别人。可是机场里的任何一个服务员都只是对他一笑了事,好像在合谋哄骗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儿一样。
大铭未成年,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小孩,所以他回了家,当着父亲的面指责他滥用职权,擅自利用私交扰乱机场秩序,并涉嫌干涉一个自由人的合法权益,他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需要立马见他的律师,如此种种,说了很久,大致意思就是,父亲买通机场不让他坐飞机,他想要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此事。父亲史无前例地听他唠叨了半天,到最后,用一句话结束了本次交谈。
“就算你知道以什么名义来控告我,”父亲说:“我也不给你钱请律师。”
就这样,在去美国留学被证明完全是无稽之谈后,大铭被锁在了家里。另一个选择是去参加两年之后的高考,然而大铭宁愿把自己的脖子拧断,也不肯为了一场考试而牺牲自己的全部。所以,他整天都在家和一个年老珠黄的女人打交道,她曾经是某跨国企业的顶级金融分析师,后来得了脑血栓,差一点死在公司外面的面馆里,醒来后虽然精力不如从前,但若是想把自己脑子里的知识传授给商界大佬的后代,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基本没有小动作,一坐就是五个小时以上,边帮若无人地大说特说,边用笼罩着一层翳的眼睛逼视着前方,就像充满怨气的黑人女仆一样。她谈吐文雅,喜怒不形于色,除了被大铭顶撞时稍稍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外,她脸上的皱纹也基本上不会弯。
大铭就在她的调教下苦苦煎熬,在这期间,他的皮肤变白了,胡子也剃了,发育着的身体一下子窜得很高,那件小茗做的t恤也穿不下了。而那些有关商业的知识,他只记得一些最基本的原理,因为在那老分析师开始教授更高阶的课程时,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实际上是看不见的,尽管她装作自己可以比一个飞行员看得还要远。
于是在那之后的每堂金融课上,他都会神游纽约,和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女孩儿相遇。他会穿着那件过小的衣服,让她帮自己改改;而她则会故意把脸埋在手掌里,除了不停地笑以外,还会让他回答一个致命的问题:上次在机场你亲的是我的左脸还是右脸?他在梦中总是找不到正确的答案,而更糟糕的是他醒来后也依然记不清楚。
这个遗憾使他耿耿于怀,梦里的景象也变得更富于刺激性。在连续梦遗了三个晚上之后,大铭深刻地意识到,如果继续在这栋房子里待下去,他很有可能会变得比那老金融分析师还要疯狂。于是,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凌晨,他披上一件外套,揣上尽可能多的现金,离开了那囚禁着他的家。他的目的地暂定为纽约,那座有小茗在的城市,如果还是没法坐飞机也没关系,一个可以在暴雨里离家出走的少年,也可以走路去纽约。
与此同时,在纽约,正在为自己缝制婚纱的小茗忽然感到一阵头晕。这很不寻常,与大铭离别之后,虽然她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变得像成年母鹿一般健康了。
她整天都在户外参与一些充满野性的冒险。她到非洲去猎过狮子,又在热带雨林里靠自己一个人生活了三个星期,上次她试图徒步横穿美国,然而由于子宫实在痛得受不了了,才不得不在中途打道回府,除此之外她甚至不会咳嗽一声。
然而,今天晚上,除了她自己以外,整个世界都在急速旋转,还剩下一半的婚纱像个跳芭蕾舞的女演员,在做出高难度动作的同时丧失了自己的上半身。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变得越来越大,模糊的光圈近乎威胁地扩散开来,像是要把光能到达的地方都一口吞没才肯罢休似的。
听见重物坠地的闷响声后,斯派洛先生急忙跑进卧室,看见自己的未婚妻躺在地上,右臂枕着太阳穴,杂乱分叉的头发乱蓬蓬地摊开,两条快被晒成黑色的腿直直地伸着,瓷器似的反射着濛濛微光。一只美洲豹幼崽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在舔舐她的肚脐眼,晶亮的眼睛露出好奇的神色,自从出生以来,它还从没见过女主人这幅样子。
“走开,烈颇德,”斯派洛先生把自家宠物哄开,蹲在小茗身边,仔细地观察着她。
世界上有一部份男人,他们总是对睡着的女人十分着迷。他们久久凝望,那具貌似失去生命的躯体就摆放在他们眼前,没了抵抗意识,也没了自由意志,除了呼吸是自己做主以外,她们的一切都掌控在男人的手里。在那一瞬间,任何观察者都会觉得自己实现了绝对的占有,这股难以抵抗的魅力令女人们增光添色,以至于没人愿意相信她们有朝一日竟然还能苏醒。不过,斯派洛先生十分理智,也很谨慎,他只沉醉了不到一分钟,就为小茗做了全套的急救措施,可是毫无进展,他不得不擦擦满头大汗,拨打了急救电话。
好奇的烈颇德又来到了女主人身边,时而用爪子掀掀她的衣服,时而又嗅嗅她的头发,到后来干脆坐在了她的肚子上。不过没有用,女主人照常呼吸,可就是不愿意睁眼。它悲伤地呜咽一声,跑到了斯派洛先生的脚边。它是小茗在非洲冒险的时候,当地土著奖励给她的圣物,在那里,赠送美洲豹的幼仔几乎等于为女王加冕。
他将它抱起,百感交集地捋着它的胡须,它眯着眼,伸出了小爪子。就在这时,斯派洛先生决定让这小东西也参与到唤醒小茗的战斗中来,尽管在美国,正直的公民一看见美洲豹就会报警。不过这没有关系,斯派洛想,当警察问他为什么明知道法律如何规定,却还是要擅自喂养美洲豹时,他会自豪地回答:这不是美洲豹,这是女王的冠冕。
手术室的绿灯过了三个小时才亮,从里面跑出来的医生满面菜色。斯派洛先生着急忙慌地上前去询问状况,可每一个医生都吞吞吐吐,好像手术台上发生了什么反人类的重大事件一样。到后来还是医院的主任把他给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先好声好气地给了他一只古巴雪茄,又对他嘘寒问暖,言语中藏着许许多多的暗示,不过斯派洛先生对这些都毫不领会,他心中的那个问题太重要了,急需得到解答。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瞪着主任,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说出来的话毫不客气:“我的未婚妻到底他妈的得了什么病?”
主任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摊在斯派洛先生的面前。
“所有仪器都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主任为难地说:“小茗小姐没有患上任何病症,是一个绝对健康的个体。”
可是,病床上,小茗小姐依然没有表现出即将苏醒的迹象。她的皮肤变得更加光洁了,一头乱发也变得柔顺了起来,墨水般铺在床上,恢复了亚洲人特有的纯黑色。烈颇德坐在她的身边,对她的这一系列变化感到惊奇,它还以为女主人的头发永远都是被太阳灼烧过的草黄色呢。
未婚妻总是不苏醒,斯派洛先生失望地推迟了原本将在后天举办的婚礼,整天都去医院陪着她,希望这种坚持不懈的陪伴终能感动上帝。可是,除了目睹她一天天变得更像一个睡着的天使外,斯派洛先生看不到任何进展。
小茗好像在睡眠中重新找回了遗失的那部分自我似的,黑乎乎的皮肤里透出了婴儿般的粉红,原本消瘦的下颚也变得丰满了起来,除此之外,还有肩膀、脚趾,这些被剧烈运动折磨过的部位,都在睡眠中恢复了女性的圆润饱满。斯派洛先生发誓,在这之前从未见过小茗的胸部像现在这般隆起。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斯派洛先生倍感焦虑。小茗变成了植物人,他其实也并没有必须要坚守下去的义务,毕竟双方也只是订了婚,但还未举办婚礼,法律到目前为止还无法对他做出任何强制性的要求。所以,过了大约半年,斯派洛先生最后一次来到了小茗的病房,看见她已经变得像个小姑娘一样了,看上去有种纤弱的美。
烈泼德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回到女主人身旁,舔舔她的脸,又用爪子拨弄一下她的头发,总是能自得其乐。斯派洛先生站在病床前,对小茗说了一些告别的话,然后又为她留下了一朵娇嫩的玫瑰,有些依依不舍站在原地,左右徘徊。
“你要是能立马苏醒,”他喃喃自语道:“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可是,事情没有出现任何转机,小茗安详地呼吸着,脸上好像还浮现出了一抹笑意。斯派洛先生失望地抱起烈泼德,然而小美洲豹已经长大了一些,完全具备了违抗人类意志的能力。它跳下来,匍匐在病床上,眼睛盯着斯派洛,充满了敌意,就像在守卫自己的领地一样。斯派洛先生好像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实际上,在医院那漫长的走廊里,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自己又可以重新自由地生活了,而那只法律禁养的美洲豹,也跟着变成植物人的小茗一起,被他给抛在了身后。
另一方面,大铭家里的人总算放弃了寻找。
做父亲的当然首先查看了飞往美国的所有班机,但在劳作了一整夜后,并没有发现自己儿子的名字。他命令机场,在他找到自己的儿子之前,他们必须每天都做一遍相同的检查,然后如实向他汇报。
除此之外,他还在全国各地的报纸上都张贴了寻人启事,可是半年来一无所获,没有人看见过和刊登的照片长相一致的少年。金融分析师冷静地做了调查,并详细地计算出了去美国的所有可能,不过财力再过雄厚,也不可能网罗整个内陆的交通系统,就算能,在其中寻找一个像大铭那样的年轻人,也只能比大海捞针还要徒劳。
然而,如果要去美国,那就必须跨海,所以在一通瞎忙之后,大铭的父亲首先冷静了下来,打了个电话给某走私船的船长。这个人拥有庞大的关系网,能掌握所有出海人员的名字,就连那些尚未注册的渔船也逃不过他的监控。
所以,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大铭的父亲几乎每天都要与他会面,每天都要花大价钱买他的消息,让他打印一份通往美国的人员名单,然后交给自己的手下,让他们加班加点地在上面寻找大铭的名字。
半年内,一共找到了四千五百三十七个大铭,但在他们当中有百分之六十是普通百姓,百分之三十是犯罪潜逃的人,剩下的百分之十是走私犯,其中的很多人都扮演了儿子的角色,不过父亲都另有其人。就这么竭嘶底里地调查了半年,到后来,就连那神通广大的船长也看不下去了。
“我要是有你这么多钱,”他不无怜惜地说:“我就再生养一个儿子。”
大铭的父亲心如死灰,到最后终于在各方面的劝阻之下停止了寻找,采取了听天由命的态度。他终于意识到,如果儿子只是一时生气离家出走,那迟早会回来;而大铭如今已经离去了大半年,对于一个还未长大的少年来说,这要么意味着罕见的一去不返的决心,要么就意味着死亡。
一天早晨,鸟儿才刚开始鸣叫,病房里的烈泼德就被惊醒了。它的眼里放出狡黠的光芒,耳朵竖了起来,又哆嗦两下,好像在捕捉空气当中的异常。就这么过了大约半分钟,它轻盈地从病床上跳下,循着自己的直觉,稳健地走出了病房。
远处,在走廊的背光处,立着一个巨大的影子,把窗外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烈泼德警觉地伸出了前爪,后腿蹬在地上,如果那黑影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它会随时一跃而起。
空气震颤,那黑影动了起来,烈泼德一点也不惊慌,它像一个熟练的猎手,要等到时机成熟,才对自己的猎物采取致命一击。然而,那黑影前进的速度完全出乎它的意料,后腿还来得及发力,它就感觉到一只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盖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它闭上眼,察觉到这手中传来了某种熟悉的热流,这股力量传遍了它的全身,使它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像猫一样幸福地躺在了地上。迷糊中,它听见那黑影干笑了一声,然后跨过自己的身体,弯腰走进了病房。
大铭看见,小茗躺在病床上,和他们初次相见时一模一样,就好像时间从来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似的。他一步就跨到了床边,伸出硕大的手指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没有犹豫,在她的右脸上印下了一个深沉的吻。
小茗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魁梧的大汉,他的脑袋几乎顶在了病房顶端,手臂上的肌肉一条条股了起来,散发出树叶的气息。他全身上下,除了眼睛以外,全都是干燥泥土的颜色,皮肤间也像泥土那样裂出了道道斑痕。他的身上没有衣物,只是手腕上方缠着一块白色的布,看上去像是护腕,又像是袖套,然而对于这么个庞然大物来说,有什么必要戴上护腕或者袖套呢?小茗伸出虚弱的手,碰到了他的手臂,然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那是她之前送给他的T恤,由于太小,他穿上它的唯一方式就是戴在手臂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小茗听见从远处传来了自己的声音,用的还是美国式的问句:“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走路。”大铭简单地回答。
她听见一声干笑,然后是深沉得多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和能使地面上的荒野长成森林的能量属于同一种类。
烈泼德从门外跑了进来,一下子跃过了大铭的肩膀,依偎在女主人的怀里。小茗抚摸着美洲豹光滑的身体,又碰了碰自己的右脸,那里还存留着一个热乎乎的吻,不过比机场的那个更加成熟。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吧?”她不太自信地抬起头,看见大铭正在摆弄手臂上的t恤,而他的下半身却什么也没穿,于是灵机一动,接着说:“我回去给你缝一条兜裆裤。”
大铭咧开嘴,像是在微笑。他用一只手就把小茗从床上给抬了起来,抗在自己的肩上,就像搬运工在处理一个包裹。小茗一边挣扎,一边哈哈大笑,笑的时候好像全身的细胞都在换气。
大铭的步子迈得很大,一下子就走出了医院。烈泼德吃力地跟在后面,没过多久就被一个便衣警察给拦下了。他早就接到过市民的举报,说是在某医院里经常看见一个美洲豹的身影,但直到亲手捉住它的那一刻,他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小茗本来想去搭救自己的宠物,可扛着他的这个男人却好像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不停地穿过惊慌失措的人群,一步步向前走着,仿佛心中早就有了一个目标,他正在不断朝那儿逼近。在他的肩上,她能听见他有条不紊的呼吸声,就像风吹过草原一样,令人感到心旷神怡。于是,她放下心来,安静地躺好,没有问他要去哪儿,毕竟这个男人为了寻找自己可以从中国走到纽约来,而他们现在已然重逢,谁说接下来的路不会通向天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