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修日记】写在女儿十八岁20181202

依旧记得很清晰，那个初冬的夜晚，你来了。第一眼看见你，觉得你丑极了，脑袋被挤压得长长的，脸上除了血迹，还有一层白色的膜，你的哭声不够响亮，细细的，护士倒提着你的小脚，啪啪地在你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你才大声哭了出来。

我浑身战栗，不知是因为产房里太冷，还是因为你从我身体中离开的失落，或是初为人母的兴奋，但我觉得，我没有那么爱你。躺在床上悄悄地看你，数数你的小手指，不多不少，一只手五个，两只手正好十个。鼻子、眼睛、耳朵都很齐全，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再看看，才觉得其实我很爱你。

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有一天我拿着报纸告诉你，这个字是“中”，这个字是“国”，然后试着问你：哪个是“中”？你居然指对了，又问：哪个是“国”，你又指对了。我高兴地差点蹦起来。那时我每周回去看你，你都拉着我给你讲书，讲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厌烦。有一次不小心讲错了一个字，你居然一直不肯翻过那一页去，一直到我重新讲，讲对了才算通过。

你说话很晚，差不多一岁半的时候才开始叫爸爸妈妈，在这之前我一直很担心你的听力有问题。可是一旦开了口我发才现，原来你是个话痨。你说起来没完没了，不管我们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直到你睡着了，整个世界才安静下来。

两岁半，你被送到了幼儿园，开始哭了几声，等姥姥一离开你就若无其事地玩去了。不过每天看到姥姥去接你还是特别开心，大老远就跑过来扑进姥姥怀里。姥姥姥爷带着你走路回家，一路上大坡小坡你走得起劲，把姥姥姥爷哄得更起劲。

三岁的时候，我和爸爸吵架、冷战，婚姻摇摇欲坠，远在百公里之外姥姥家的你突然不停地挤眼，医生说那叫抽动症，我和爸爸赶回去带你去医院看病，等待医生接诊的时候，你突然伸出双手，一只手搂住爸爸的脖子，一只手搂住妈妈的脖子，说：“爸爸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我的心碎了一地，眼泪流起来停不下。危机化解了，你的抽动症也痊愈了。请问，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

四岁的时候，你已经回到了咱们的家。有一天晚上在小区里玩，你被大你一岁的男孩抢了小自行车，还被推了一把，回家以后，你趴在桌子上画画，发怒的月亮、生气的星星还有阴沉的夜空，整个世界都在听你诉说着愤怒，从此，画画成了你表达内心情感的方式。

电视台有一档节目从幼儿园中挑选了你，录相那天，你唱了吉祥三宝，还讲着童话故事，五岁的你，声音稚嫩者仿佛可以挤出水，话筒一直在你手里，主持人都有点着急了，不知他是否有种失控的危机感，我偷偷地笑他，暗暗地给你点了一个赞。

还是五岁，我问你，学钢琴好吗？你说好。于是我找了老师，每周带你去学琴，每天盯着你练琴，自己把琴谱都背过了。可是你呢，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尿尿，坐下来就像琴凳上长了刺。因为手形一直达不到要求，我拿小尺子打了你的手，看着你小嘴一瘪，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我又心疼又生气。从此以后，每天去幼儿园接你，你都在操场上跟我绕圈圈，你说，不要回家练琴。直到今天你还说，小时候练琴挨打留下了心理阴影。

六岁，爸爸在外地工作，平时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来找我陪你玩，可我总有干不完的家务，于是你钻进书堆里找乐趣，一看就是几个小时，那时你已经可以读完厚厚的格林童话，天天捧着《法布尔昆虫记》问我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我说你是“十万个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也是六岁，我们在肯德基吃饭，我的背包被偷，钱、卡连同车钥匙、家门钥匙悉数被拿走，开锁公司打开家门后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自己房间里去，拿出两张崭新的100元大钞，说：“妈妈，这是我的压岁钱，你拿去买菜吧！”

七岁那年我们搬到了泰安。你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每天背着小书包，两蹦三跳，头也不回，两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那么神气。耍尽花招，百般央求要去住学校，我只好同意你每周去住一晚。第一次，回来的时候你说，看到对面楼上的灯光，想起了家，想妈妈了。你可知道，这句话就是一个催泪弹？可没等我缓过神来，第二周，你又去了。这次，你在宿舍装鬼吓人。第三周，你把平时不住校的室友都召集全了，在宿舍闹了个天翻地覆，第二天就被老师通知，以后不能再住校了。我心里乐啊，因为我体验到没有你的夜晚是有多么无聊。学年末的时候，你戴上了红领巾，高兴的样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

八岁，你们换了新班主任，特别有爱心，你很喜欢她，学校里的事都表现得非常积极，拿回一个又一个的小奖状。你学英语、学艺术体操、学画画、学写字，但最喜欢的还是画画和读书。每天晚上我们最亲密的时光就是睡前按摩时间，每天捏完脊，我会顺手在你屁股上打两巴掌，你不甘示弱地用小脚踢着我，赖皮地让我给你讲故事。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你终于睡着了，我看着你熟睡的小脸，觉得你终于又变回了天使。暑假里我们全家去了日本、新加坡、香港，你一路坚持每天写五十字的日记，记下了自己眼中的世界。

九岁，你说那些一二年级的学生是小屁孩儿，我说你现在是中屁孩儿，你说过明年我就是大屁孩儿了。我们养了两只仓鼠，你没事就跑到笼前看它们嗑瓜子、转滚筒。家里的窗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只大花蜘蛛，黄黑相间。我害怕，你却觉得很有趣，还专门写了一篇日记写那只花蜘蛛，自此以后你增加了新技能——拿我害怕的东西吓唬我。那年，我们第一次去了美国，你在奥兰多的动物王国画了一幅长颈鹿与姥爷抢烟抽的漫画，一直被他珍藏到现在。

十岁，我们又一次搬家，到了青岛。爸爸妈妈换了新的工作单位，你换了新的学校，我们各自在新的环境中挣扎着，试图尽快适应。你那么希望自己表现得受到老师和同学的认可，像在原来的学校一样成为班级的焦点。可事实却是你无法融入到班级中，又被老师贴标签为“外地人”，开始出现了各种问题，因为作业没完成而躲在厕所补写，因为被老师批评而不肯去上学，因为同学的一句话而举起铅笔扎向了他，放学时经常哭着回家……你把那个说你是外地人、弹你脑门的老师叫作“老僵尸”，你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找她算账。过了很久你才知道其实我已经找校长“算过账”，那时你才知道原来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十一岁，你结交了新的朋友。在学校里，你和小伙伴一起用小米粥引诱麻雀，然而把食堂的门窗都关严，几个人和几只麻雀玩得不亦乐乎；放学后，你和小伙伴在托管班所在的小区里疯跑，你画了小区的地图，制作了捉迷藏的攻略；周末，你和晨读的小伙伴一起，踏遍了青岛市的各个公园，读书、游戏、比赛；假期，我们去参加各种亲子团的活动。你依旧喜欢画画，每周的课上都受到老师的表扬，终于不再是那个忧郁的小孩，虽然成绩一直起起伏伏，但这一年过得很快乐。

十二岁，小升初的压力袭来，你说怀念五年级的时候可以无所顾忌地玩耍，我说等到了明年你会怀念现在的。为了让你安心学习，放学后不再去托管班，姥爷也帮忙来照顾你。这下你不仅吃到了小时候的味道，还有了强大的靠山。你沉迷于玩各种电子设备，于是我们开始了一场游戏，我藏，你找，你藏，我找，这一年不知进行了多少个回合，不知摔了多少个手机和pad。

初中一年级，开学的军训，是你第一次离开家那么久。记得你拖着拉杆箱头也不回地走进校门，之后一周毫无音信，又一次让我体验了失魂落魄的感觉。等看到你晒得黑黑的小脸时，我说一定要给我的小雏鹰一个熊抱。那时我已抱不动你，可你非常配合地噌地一下跳进我的怀里，爸爸举起手机拍下了那一刻我们的笑脸。你的数学十分突出，总能想到和别人不一样的解题思路，班主任也因此非常喜欢你。你多年学习的画画技能派上了用场，教室后面的板报成了你的新天地。

寒假的时候，你独自参加了澳洲的游学团。飞机起飞的时候你还在发着烧，可你还是选择了坚持。尝试了全英文的学习和生活环境，体验了与寄宿家庭相处的苦与乐。你说你放学回家时车子坐过站而迷了路，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寄宿家庭。我说你是怎么找到的，你说“问呗”，我诧异你竟然能问得清楚听得懂，你说“笨啊，我是去华人开的店问的。”虽然被你鄙视，但我却为你骄傲。

十四岁，学习的压力越来越大，你没有时间画画，也没有时间出去玩，名次、分数、试卷、作业这些词汇吞噬着你的每一天。你变得极其敏感又非常矛盾，有时，你希望爸爸妈妈倾听你的心事，帮你化解压力，可更多的时候，你讨厌爸爸妈妈的唠叨、劝导和批评，每当这时，你就会变成一只小刺猬，用坚硬的刺保护着自己柔软的内心。爸爸妈妈同样需要学着与你相处，这个过程充满了火药味，不一小心就会爆炸。也是在这一年，你决定考虑到国外读高中，于是我们开始了一场未知的旅程。

你去美国读高中时，刚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虽然在这之前我们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可还是替代不了最初几个月的挣扎。老师的邮件反馈纷纷而来，都提到了你过度使用手机和电脑的问题，但我知道，那是释放压力和与朋友沟通的渠道，那是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慰藉。在美高，你的画技有了突飞猛进，你的想象力可以尽情发挥，你用一个个作品描绘着自己的人生。

十六岁，我问你还记不记得“老僵尸”，你云淡风轻地说：“记得。感谢她给我的小学生活增添了值得回忆的东西。”我突然觉得你长大了。你已经适应了学校生活，但仍沉迷网络游戏，整整一个暑假，你生活在《剑三》中，我着急生气，但又毫无办法，只好跟你一起下水探探深浅。走进去，我才明白你为什么着迷，游戏给你带来灵感，帮你释放压力，使你结交朋友。但我还是应该感谢学校网络的速度，让你开学后无法继续每天挂机，你说早晚有一天要把这里改造成一个度假村，到时网络必须由龟速变成神速。

十七岁，你经历了那么不堪的痛苦，即便是我，都没有理解得都么充分，那么深刻。可我知道，那是成长路上必须经历的，别人无法替代，妈妈可以做的，只有陪伴。张开双臂抱住弱弱的你，看着几天没有睡好的你安然睡下，每天给你做好吃的，听你说说心事，帮你整理整理东西，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你开始有了活力，我知道你的伤口在慢慢结痂，你在慢慢变得坚强。如果可以，我愿一辈子做你退行时的港湾，让你休整，让你放松，宠着你，陪着你。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2018年。和你的导师聊天时，她说女儿和你同级，也是十八岁，她说不要女儿变成十八岁，还希望是原来那个小北鼻。十八岁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说可以独立开游戏账号了，我说可以不用给你付学费了。当然，我不希望你独立开游戏账号，你也不希望我切断你的经济来源。然后你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个靠谱的成年女性了。那个踏着叛逆之路一去几年的孩子回来了，你学会了关心别人，顾及周围你的感受，不再动不动就情绪爆炸。你认真地规划着自己的前程，为目标而不懈地努力着，从这一点上来说，真的有点靠谱了。

十八年，值得回忆的不止这区区四千文字。感谢女儿让我的生命如此丰富多彩，感谢女儿让我学着修正自己，也感谢女儿让我懂得如何做妈妈！